二兒子田之行死后,田喬林便時常去古城崗子邊轉轉。
村子里總是遵循著一種令人尷尬的規律性猜測。人們喜歡用既反常又正常的思維,去添加某種怪異傳說,任何風吹草動,都成為他們津津樂道的依據,。
田喬林平時喜歡左手插在褲腰里,冬天穿棉衣時的這個動作,容易讓人誤認為他沒扎腰帶而提著褲子。其實,這是他在思維時的智慧外征。
田喬林是田氏家族中的權威。這不僅僅表現在他的大兒子田之程是鎮長,二兒子是人民教師,小女兒是村里有名的富姐,單單從他本人的能力和眼界就可窺一斑。
多年以前,生產隊大集體時,田喬林就是老大隊一十七個自然村的大隊書記,那時村里村外人有的喊他田書記,更多的人則喊他田大腰,田大腰這個外號,直到今天仍有人叫著。
生產隊解體后,1982年開始落實包產到戶的單干政策,改革的狂潮如春天里的一場尚且夾雜著雪花的大風,既暖且寒。
從穆陵關古城往南百十里地便是江北有名的商品批發中心:駢邑市。
這里有著琳瑯滿目的大小商品,集結了南北混雜口音的各色人等。自由貿易,公平競爭正如涓涓溪流滲入人的思維,那種堅固的傳統思想正被這一股溪流慢慢洇濕、浸塌。
田喬林第一個來到這里,他用現在來看最為簡陋的交通工具——嘉陵摩托車,把自己認為可以賺錢的小百貨裝滿車后座上的柳條馱簍,運往遠近村落。
后來想想,那裝滿貨物的馱簍,其實就是今天滿大街的超市雛形。
雖說交通工具簡陋,但在當時,這已經是80年代初期的“奧迪”了。這輛嘉陵摩托,別說在當時的整個老大隊,就是全鄉,也找不出幾輛來。一邊走一邊叫賣,走村串戶,的確賺了不少錢。一支牙膏進貨9分錢,賣到兩毛錢。有句話說:跑買賣跑買賣,越跑越有大買賣。
田喬林不愧當過書記,他把這種小買賣只是當作一個跳板,他精明的眼珠子無意間盯上了另一宗大買賣。這宗大買賣,他誰也不曾說過,連老伴也不例外。
他坐上了通往內蒙古大草原的硬座列車,那里有個并不是特別熟悉的朋友,這是一個同行為他介紹的朋友,姓張,也是漢人。
張姓朋友在內蒙那邊挺有活動能力,精明得要死,人送外號:樟腦球。人長得又矮又瘦,羅圈腿,棗核腦袋,圓圓的白眼珠子,一刻也不停地滴溜溜亂轉,但正是這個樟腦球,為田喬林攏來滾滾財源。
田喬林只做了幾宗,就發了財,一次掙四千,天哪!當時的四位數就好比現在的六位數哪。本身家庭就殷富,寬頭,這一來,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田大腰了。
發財后的田喬林,就把村里原來的老供銷社盤過來,其實這個老供銷社早就是他家的了。直到今天,老供銷社的地基還是他家的,租給一個外村人用著。
田喬林當初做什么生意發財?也許他老伴至今也不太清楚,更別說村里人了。也許只有楚江童的爺爺楚忠厚知道。
當年楚忠厚在大隊里趕騾車,后來生產隊解體后,就在家務農。有一天夜里,楚忠厚閑來無事,便去本村較為要好的姜世昌家下棋,下罷棋便一路摸黑回家,正巧憋了一泡陳尿,在路邊歡解。
突然,看見路上來了兩個人,隱隱約約,看不清臉面,但從走路姿勢和說話聲音判斷,其中一個人定是田喬林無疑,全大隊只有他一個人那樣走路那樣說話。楚忠厚一時緊張,尿了褲子。俺的娘哎——他倆肯定沒好事兒。
果然,田喬林的懷里抱了個東西,黑乎乎的,看不清,待走到村邊時,他把“東西”交給另外一個人,低低地說:“順著這條道往前走,一里地左右再右拐,就是老鴣峪,到了那里你就知道路怎么走了!”
那個人說:“當然,只要到了老鴰峪,再走十里地就到家了……”
“好吧!那你走吧!”
那人又問:“這小家伙不會醒吧?……”
“放心啵!這次給他加了量,從內蒙過來都沒醒……”倆人簡短道別。
田喬林趕緊往家走。此時,心臟提到嗓子眼的楚忠厚的腳下一軟,嘩啦,踢翻了一塊石頭。
“誰?”田喬林本能的打開手電筒,一道凌厲的手電光鎖定楚忠厚的臉,楚忠厚本能地伸手擋住眼睛。
田喬林走上前。楚忠厚嚇得渾身顫抖,過去他就怕他,今夜——更怕了,因為剛才已經聽到了并且已經判斷出田喬林交給那個人的是什么。
“噢——”田喬林認出楚忠厚,遂如釋重負。
“忠厚哪,你在這里做什么?這么晚了,不會是出來踅摸點東西的吧?難道忘了當年被公安局抓去的那一次了?好歹是本村本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也算保著你沒坐牢,以后得老實做人,踏實做事,別再黑燈瞎火的出來胡溜達了。”
“田大哥,我是……去世昌家下棋回來晚了,在這里撒泡尿。”
“呵,知道知道,你是個老棋迷嘛!”田喬林將手電筒撳滅,吧唧幾下嘴,這人心態真好,遇事冷靜,無論什么境地總能反敗為勝,擰被動為主動,“楚老兄,你剛才看見什么啦?”
“田老哥,看見……啥也沒看見,俺是白內障!”楚忠厚趕緊改口說。
“好吧!今晚的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把今夜看見的聽到的全爛在肚子里,聽好了?”
“知道知道……”
“哈哈,其實也就是沒啥事,不就是一條狗嗎?我和一個朋友去派出所長家喝酒,所長呢,見我朋友稀罕狗,就送給他啦,還怕不好帶,就給它服了點安眠藥……”
“是啊是啊,狗日的不給它灌藥,會咬人……呵呵……”
楚忠厚回到家里,心臟的狂跳也沒有停止。他好像又進了一次公安局。老婆早睡了。他卻再也睡不著,田喬林啊田喬林。你居然販賣……過去的一幕幕歷歷在目,好多年來都不曾從記憶中抹掉。
過去,楚忠厚家日子過得窮,但是窮歸窮,他卻不偷不搶,不坑不拐。
可是有天夜里,田喬林的哥哥田喬森家喂得十幾只兔子被人投了毒。這件事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這不僅僅是對良心的譴責,更是對田氏家族的仇視,一時間,全村人都成了嫌疑對象。
公安人員逐家走訪,最終將目標鎖定一向老實的楚忠厚,因為只有他那天夜里經過田喬森家,而且有人證,證人即是田喬林,他去鎮上喝罷酒回來正巧碰見。
公安局還從楚忠厚家翻出了一瓶用過的敵敵畏。于是,楚忠厚就被公安局帶走了。
幸虧楚世家族聯合湊錢,賠了田喬森家的兔子錢,才把楚忠厚放出來。回來后,整天耷拉著腦袋,神色恍惚,不久,便喝了那半瓶敵敵畏,幸好被老伴及時發現,才搶救過來。
田喬林對古城崗子很是仇恨,他認定,田之行的命就是那里的鬼給勾走的。
幾多日子以來,田喬林總是夢見田之行,而且還發生了一件怪異之事。
這天早晨,他一推門,就看見門邊放著一雙半新的黑皮鞋,鞋面上還蒙了一層淡黃色的塵灰,鞋跟處粘著一截泥土,好像剛剛有人穿過,而且走了一夜的泥土路。
田喬林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頭皮頓時炸得老大,差點一屁股坐倒。
這雙皮鞋被田喬林扔了,扔到村邊的古城河里沖走了。他還不放心,直到目送那雙鞋子如兩只小船般在水面消失,這才憂心忡忡的回了家。
田喬林認得這雙鞋子,是田之行生前常常穿的。
難道田之行尚有未遂的心愿?未竟的孝行和人情嗎?
這雙黑色皮鞋,如咒符般塞在田喬林腦海里,滿滿當當的,再也沒法排除。田喬林不認為這是巧合,他曾固執地努力去否認,但是越否認越會生出更多的疑點。第二天早晨,田喬林依然早早地去拉開大門,揪心地往門邊瞅著,一雙黑色皮鞋赫然靜臥,仿佛夜途依然疲倦崎嶇。
田喬林再去扔掉,第三天鞋子依然回到原處。
田喬林怕了,不得不將這件事首先在家里公開。
老伴比他還怕,前些次的怕,她僥幸逃脫,此次卻一點兒也沒落下,田氏竟嚇得不敢出門,天剛擦黑,便關了大門、房門,說話聲氣也低低輕輕的,再不敢鬧出大點兒的動靜。
田之程和小妹田之榮去田之行的墳上,按著神婆的囑咐,埋了幾頭大瓣蒜,然后拈香燃紙,對著“供桌”連念三遍:
兄弟兄弟你莫停 陰間大道任你行
兄弟兄弟你不冤 黃泉大道你最寬
兄弟兄弟別回頭 天堂有路你增壽
……
田之榮與大哥同時誦禱,她只需改一個稱呼。
如此做過之后,田喬林心寬了不少。第二天,仍是乜著眼揪著心,輕輕地推開大門:啊——一雙半新的黑色皮鞋仍然不請自到,趴臥在門口中間。
田喬林不禁眼前一黑,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