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講道——
那是1945年,鄰村的孫家大地主,有錢又有勢,田多人丁也興旺,家里闊得在百十里內外哪有比得上的?據一個長工回憶說,有一天,一只渾身紅毛的“四耳朵”進了他家,聽說這“四耳朵”要是長成紅毛了,就一定是年歲不少了。
偏巧這孫地主的少東家,品性頑劣,從小就愛玩槍耍炮的。
聽人說他的槍打得賊準賊準,連山里的野物都懼著他。這天巧的是,午后的少東家閑著沒事,正在檐下擦槍,紅毛“四耳朵”剛遛進院子,就與他撞了個正著。
少東家笑嘻嘻的盯著這只“四耳朵”。
如果它要是快些遛了,也就沒事了,可是天下的事,就是無巧不成書!
這只紅毛“四耳朵”也和少東家有著相同的頑劣脾性,它不僅沒遛走,反而站立起雙腳,學著人的樣子,又是跳又是蹦,還去摸索他的槍。
要不說這少東家也是貪玩,將槍一丟,故意啐它一口,誰知,這紅毛“四耳朵”接著就反啐他一口,一攤黏黏的臭唾沫拍在少東家的臉上。
這下子,少東家有點火,但還沒發出來,他狠狠地跺幾下腳,想嚇唬嚇唬紅毛“四耳朵”。不料,這小東西根本不害怕,屁股一掀,沖著少東家嗡地放了個響屁——這一下,把少東家熏得一愣怔,氣急敗壞地他一把摸起槍,連瞄也沒瞄,砰!砰!砰!三聲槍響……
紅毛“四耳朵”被打中三條腿!當場就趴在地上,還好它并沒有死,仇恨地盯著少東家……
突然,連蹦帶跳地遛出院子,不見了!
少東家并沒在意,他覺得自己家是大地主,有人有財還有槍,難道還怕一只小小的“四耳朵”不成?
誰知,當天夜里,家里就刮來一團黑云彩,院子里頓時奇臭無比,把偌大的孫地主嚇得差點斷氣。第二天,院子里路七八糟的,糧食粒子撒得到處都是……再去查驗糧囤錢庫,什么也沒有了。
這時,夜里住在山上的長工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說:田里的莊稼,一夜之間顆粒沒剩……
孫地主一下子跌到在地,從此一病不起,沒過幾天,便蹬腿歸西了,這個少東家,后來又被抓了壯丁,死在戰場,連個尸首也沒弄回來,從此,這個孫家就散伙了。
奶奶講完,長長的舒一口氣,望著楚江童,好像真正的話題才剛剛開始。
楚江童縮著膀子低低地說道:“奶奶,其實我真沒有惹那‘四耳朵’,雖然我在屋里設了‘鐵貓’,可并沒有夾住它,一定是另有東西所為……”
每當想起那只“四耳朵”,還有那兩顆恐怖的黑眼洞,就讓人渾身發涼。
爸爸已經將那件事告訴了奶奶,他抱著雙臂,無奈地問道:“娘,你說該怎么辦?我也覺得它不是小童夾死的,可是咱們說不清了!”
奶奶嘆口氣,也拿不出好辦法來,憂愁地說:“下一步,它們又會禍害咱們家的什么?”
楚江童直到此時,仍不敢相信,奶奶的自縊是“四耳朵”所為,它們有那么大的功力嗎?思來想去,這里面肯定還有個沒有看破的現象!
第二天,去問問村鄰,他們家的雞畜,都安然無恙。
奶奶的預言和猜測,讓人平添幾分緊張,想象不出,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事?但愿,以這幾十只雞為代價,解除我們之間的誤會吧!
自從奶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之后,村里人對她有種很別扭的尊重,田喬林除外,他救了奶奶,雖然,自己與他并沒有多少交往,可他似乎已經感覺出自己對他的態度,逐漸地,見面后說話多起來。
他曾安慰過自己,千萬別再對“四耳朵”動手動腳的,只要不惹它也就沒事了。
畫廊里,并沒有什么事,那天夜里,家里的雞被斷頭之后,暫時沒再聽到門軸的吱啞聲,這多少也讓自己感到一絲絲欣慰,正好可以集中精力,將《茅屋暮色圖》裝裱完畢。
可以說,這是自從開業以來接到的第一單大活,更是自己平生第一次獨立完成的第一部最滿意的裝裱作品。
無論從選用材料上還是工藝制作上,都下了極大的功夫。連漿糊都是以柴火熬制,盡剔面筋,加防腐劑,正如古人所說“良工用糊如水”,稀稠適度,裱起的畫心處,平平展展,正可謂:三分畫,七分裱。
為了將此畫裱出一流水準,楚江童真舍得花本錢,一般字畫,多用普綾,再好點的也就是“新花綾”,這幅畫,毫不猶豫,用了最好的江浙綾——鐵機綾。綾的花樣則是“萬字團菊綾”。用在面上做地子的宣紙也是貢宣,里邊的襯紙則是綿連紙宣。
將《茅屋暮色圖》掛于畫廊正廳,品咂幾番,一股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興奮和滿足讓自己信心百倍!
“好!真沒想到,效果會這么好!”
這幅畫,已經欣賞過數百遍,但真正以此次的心境欣賞還是第一次。
畫者用筆如風,皴、勾、點、勒之間看出畫者心力過于激狂,按說這是一幅靜圖,卻應蘊含如涌的動態!可是此畫卻以動顯動,無靜平之筆,顯然成為此畫的致命弱點,再看這風筆之尾,收得過硬,不瀟灑。狂誕之氣過于外溢,內涵包容淺仄!
如果說這種畫作,也堪稱為價值連城的話,真不知這位畫者是什么背景?
三只貓——嘁!若是讓自己去寫生此畫,則應當:心如水中沉石,氣若山間漫霧!否則,春水,鴨戲,小草房……何以如詩一般相匯?
那個年輕女子,也該來取畫了吧!畫廊里的甲醛氣味略微淡了一些。
下午奶奶端來一大盆雞肉,自己家養的雞,吃起來放心,肉質硬實,不像買的白條雞,一燉即熟,連那雞脯子肉都絮得像沒了汁的甘蔗。
只可惜這些雞全沒了頭,堆在黃澄澄的雞湯里,既可憐又恐怖。
奶奶坐在一旁,望著四壁的畫作,好像直到今天,才對自己的孫子有了真實的評價。她不懂美術,最樸素的審美只能介于畫得像與不像之間。奶奶在這里坐了半個下午,唯一的評論就是:“童童啊!你畫得畫可真俊呵!唉,有一天奶奶要是走了,你能不能為我和你爺爺畫一幅畫?”
“奶奶,您這是說哪去了?”楚江童忙移開話題,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將鋪在腳前的報紙團起來,連同雞骨頭也丟進垃圾桶里,打著響亮的飽嗝,欣賞起奶奶來,心里一陣酸楚:奶奶啊!差點就失去你了!
那天早晨,奶奶掛在門邊的樣子,至今仍然害怕得不大敢往細了想。尤其是從門縫中,只看到她的一只懸在半空中的腳時,那感覺不僅僅是恐懼還有絕望。
奶奶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童,奶奶年紀大了,糊涂啦,可你還年輕,事事多思量,咱可不能一根筋,再說,這“四耳朵”作了也就作了,咱可不能再去傷害它們呵!”
“奶奶放心吧!我不會去找它們,若是誤會,到時候它們就自然弄清真相的……”
其實,這件事壓根就沒打算找“四耳朵”算帳,反正自己沒對不起它們,只是想知道,奶奶自縊的真相。
“奶奶,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早晨,為什么會……”楚江童小心翼翼地避著敏感字眼問道。
奶奶想了想,然后徹底地搖搖頭:“奶奶真記不清了,那天早晨,就只記著滿院子站滿了人……”
“奶奶,在你看到我們之前,聽到過什么動靜沒有?”
沒想到,自己的這一提醒,還真管用。
奶奶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動幾下,眼睛半瞇起來,道出一個極有價值的線索:
……那天早晨,天還沒亮,就聽見大門響,起初以為是誰有事呢?轉腦瓜子一想,這么早,有人來的話一準會喊幾聲的,我以為是夜里忘了閂大門,被風刮得呢……”
跟著奶奶的回憶,楚江童仿佛也來到院子里……
“我突然記起,可能是小黃狗夜里掙斷了繩子,要回家呢!外邊的天,灰蒙蒙的還看不清人,我當時一點兒也不害怕,過了十二點,就不怕了……”
奶奶說到這里,抽了一口氣。
“咝——我推開門后,過了一小會兒,小黃狗才猛地竄進來,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好像正在追攆著一個東西似的,進了院子后,就瘋了般地亂撕亂咬,還沖著屋門大聲吠叫——也沒看清它撕咬啥東西,一會兒就竄出去了,叫聲也不大正常。這時我才害怕起來,趕緊回來,也不知為啥,咣當——關上門……”
奶奶捂著胸口,急喘著仿佛又回到了當時。
“……關上門后,就聽到門軸吱吱啞啞地響起來,我可不敢再去開大門了,這不,急急向屋里走,一抬頭,屋門在一下一下地拍著,好像有些人正從屋里走出來似的,我覺得臉上被風搧得麻酥酥的涼。一陣害怕,頭就像炸開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奶奶說到這里,楚江童的心也緊緊縮起來,對那種熟悉的門軸聲,產生了窒息般的揣測。自己敢斷言奶奶所聽到的響聲,與自己聽到的肯定相同,而且爸爸也聽到過,如此說來,奶奶的自縊,與這響聲一定有直接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