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月兒眼睛雖看不見,但她耳朵卻異常靈醒,心也透透晰晰的,記憶中的“家”,卻并非找不到。
好在這夜中的鬼卒也多半困了,大道上竟沒有什么異常響聲,這也讓眉月兒心里歡快踏實了不少。
只想快些去快些回,別讓老婆婆擔心她。
眉月兒左走右走,沖著自己“家”的方向輕步而行,卻怎么也走不到,待她再回身摸一下地上剛剛插下的樹枝,猛然料到,可能是走錯了方向。于是,她只好再一路摸揀著樹枝回了老婆婆家。
“姑娘,睡不著嗎?”暗夜中,老婆婆問道。
“啊!老婆婆,在院子里站了會兒……”眉月兒只好撒了一個謊。
不覺已是快天亮了,老婆婆也睡不著了,便起來收拾一下鍋灶,呼呼嗒嗒地拉起了風箱。果然,村戶里傳來家畜的叫聲,路上也有了走動的聲響。
眉月兒盼著快些天黑,無論多累,也要回“家”看看,或許能找到嫂子。
等待時,光陰最是緩慢,原本以為快到下午了,卻只是晌午,暖融融的陽光告訴她。
老婆婆可能看出了眉月兒的心思,不禁哀嘆起來。
夜里,月光更是如昨夜一般,卻有遛遛的風兒,這夜的風與昨夜不同,不再是那么涼。初春便是如此,天像孩子的臉,哭一陣笑一陣的,全無規律。眉月兒折好樹枝,邊走邊插,這次不再和昨夜相同,朝著偏北的方向走去。
寂靜的春夜,是最容易觸生詩情的,今夜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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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異常靜暖,濃濃的花香和植物枝葉的香氣,混融彌漫,若不是懷揣此時的異樣心情,定然會坐下來陶醉一番的。
驀地,她感到這靜暖有些異樣。
隨后,卻只聽得有個聲音喊道:“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眉月兒心一驚,右手本能的摸向發髻,聽對方并未作太大動作,隨后將手放下,鎮定了一下心思答道:“我是走迷了路的,兵哥哥能否帶我回家?……”
原來喝問的是倆巡夜鬼卒,他們并不認得眉月兒,也看出眉月兒沒有多大驚慌,又穿著粗布衣裳,臉上灰灰污污的,跟個乞丐差不多。
一個鬼卒不耐煩的喝道:“你的家在哪,我們哪里知道,快些滾遠點!”另一個鬼卒罵道:“你個臭叫花子,快些找處林子躲開些,省得我們頭領見了‘賞’你一劍……”
眉月兒諾諾而走,待聽得倆巡夜鬼卒已經走遠了,這才倚在路旁一棵樹下粗喘起來。幸好臨出門時,將面容抹了鍋灰,要不然的話,定會被鬼卒細加盤問的。
待稍作休息,復又插枝夜行。
正在此時,聽見身后的林子里有個小姑娘的啼哭聲。她本能地停下腳步,扯開絆腳的枯枝亂草,循著哭聲挪去。
待眉月兒走到近前,小姑娘的哭聲戛然而止。
小姑娘充滿惶惑的眼睛盯著突然出現的眉月兒,眉月兒料到自己會嚇著孩子,就輕輕地說:“小妹妹,為什么在這么嚇人的林子里哭啊?你娘呢?別怕,我也是無意間聽到你哭的……”
小姑娘這才挪動一下身子,原來她剛才正蜷縮在地上的。小姑娘很害怕,再不敢大聲出氣,連抽噎也是小心翼翼的。
眉月兒挺為難,既怕嚇著小姑娘,又想早些知道小姑娘的狀況。
起初還以為,這小姑娘定是夜里出來玩耍,迷了路的,聽她的聲音頂多也就是八、九歲。
眉月兒只好也蹲下身來,扯起衣襟將臉上的鍋灰擦一擦,只可惜,這鍋灰根本沒法干擦掉,而周圍又沒有水,只好讓臉上的灰更加亂糟了。
小姑娘似乎不再和剛開始那般害怕了,只是靜靜地期待著什么。
眉月兒往前湊了湊,半斜著身子,輕輕地摸摸小姑娘的手,小手被凍得涼涼的。小姑娘居然往后抽了一下,眉月兒原本握得并不緊,小姑娘的手卻沒有完全抽出去,停在眉月兒溫暖的手心。
眉月兒笑笑:“小妹妹,這么晚了,不快些回家,你娘會著急的,告訴姐姐,你家在哪里,姐和你作伴回家好嗎?……”
小姑娘又抽泣起來。
眉月兒只好往后退了退身子,忙喊:“對不起對不起,小妹妹,姐姐不問了,你是怕回家被娘打屁股吧!姐姐陪你在這里玩會兒!”
小姑娘卻沒有停下哭,嚶嚶的,很傷心的樣子。
眉月兒趨過身去,扯起衣襟為她擦眼淚。
此時,她心里卻柔柔的,悵悵的,這荒坡野林的,小姑娘可能是玩耍迷了路嗎?唉!只恐怕是被那些鬼卒給擄到這里的吧!也難說是不是妖蛛鄭袖的手下所為。
老婆婆曾告訴她,自從擾世妖蛛鄭袖受王賁將軍寵愛以來,她無惡不作,居然專捕童男童女吸食他們的魂靈。這個村里的幾對童男童女就被鬼卒捉了去,再也沒有回來。
眉月兒“望”著可憐的小姑娘,挪過身子去,將小姑娘抱在懷里,不禁流下淚來。小姑娘很懂事,居然伸出小手為她擦起淚來。
眉月兒心里一驚:這個小姑娘已經接納了自己。
小姑娘扎著高高的丱(guan)形發辮,圓嘟嘟的小臉,倆眼又大又圓,粉撲撲的小腮如同熟透的桃子。尤其那張小嘴兒,窩窩著,甚是可愛。
眉月兒一邊摸著她的發辮和小臉兒,一邊夸道:“真是個惹人喜歡的小俊姑娘,咱倆在這深山野莽中,怕是危險,還是去大道口吧!”
“不行,姐姐,那大道上有鬼卒抓俺……”
“什么?”眉月兒被小姑娘的話給嚇了一跳,同時卻也提醒了,想想也是,虎豺縱然是再兇惡,也比不得那些鬼卒呵!
“小妹妹,能告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叫什么嗎?”
“俺叫歲歲,俺爸爸叫姜志雄,是個當老師的,在半年前生病死了,俺爸爸死后,俺和媽媽去給他上墳,卻被一陣黑風給刮起來,待俺從迷糊中醒來時,就到了離這里很遠的夢休村,俺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本來以為夢休村就是俺的古城村,可卻不是,只見一個男人走過來,笑嘻嘻地,說帶俺去找俺媽媽,這個人俺認的,就是俺村的,也是個老師,他的名字叫田之行,他早在半年以前就死了,可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呢?……”她說著說著就向眉月兒懷里拱了拱,顯然是很害怕。
歲歲接著說:“俺以為,他是幫俺找到俺媽媽的,可是沒想到,她領著俺走了好長時間的路,最后到了一個大大的宮殿里,俺只在電視上才見過那種宮殿,宮殿里,有許多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俺爸爸的同事為什么把我領到那種地方,后來,有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過來沖我身上嗅了嗅,然后就笑起來,隨后,田之行就把俺捆起來,推到一間房子里,進去一看,那里邊有好多好多的小孩,有的已經昏了過去,有的還在低聲啜泣……”
眉月兒使勁摟了一下小歲歲,“望”著夜空,心里恨恨地。
“那,小歲歲,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俺身上帶著一把小刀,俺偷偷割斷了繩子,趁看守沒注意,就逃出來了!姐姐,能不能讓警察哥哥去抓他們呀,救出那些小孩……”
眉月兒聽不懂小歲歲說的一些稱呼,她認為“警察”肯定就是陰世的捕頭。
沒想到,這個小歲歲,如此小小年紀,就遭了毒害,化為一個新魅。這可如何是好呢?
她終于明白了一切。
當務之急是將小歲歲先藏起來,待找機會,送她回陽間。
沒想到,古城村的田之行居然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也許,他已經聽信了鄭袖的擺布吧!哥哥王闬,又不知是否也在做著如此的惡事?可憐的那些鬼童,竟是如何的命運。
鄭袖有著如此的勢力,又有誰可以與她抗衡?祖父此時若尚在陰世,定然會聽說鄭袖的種種劣跡,但他單槍匹馬,又豈是她們的對手?
“小歲歲,咱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日后,姐姐定會幫你回去找到你娘,怎么樣?別怕,姐姐也是個被鬼卒抓的“人”,只是姐姐藏的好,他們沒有辦法而已!”
“姐姐,俺餓,想俺媽媽……”小歲歲體質虛弱,連站起身子都難,更別說要趕夜路了,“姐姐,俺知道你也是好人,就在這里等吧!俺媽媽會來找俺的,俺大伯姜兆恒一定會想辦法找到俺的。”
眉月兒心抖了一下,可憐的小歲歲,直到此時也不知自己已化為童鬼,更鬧不明白這陰世與陽間的區別。
但是這些,能告訴她嗎?她幼嫩的心兒能夠經受得起嗎?還是不要告訴她吧!也許,她會因為不知詳細才會更快樂些,更安全些吧!
無論怎樣,也不能丟下她不管,就是硬抱也要把她抱離這野獸蠻生之地的。
真該慶幸,小歲歲在此之前沒有遇上兇殘的野物,也許,這便是又一段陰世巧緣吧?
“這樣吧!小歲歲,姐姐先帶你去吃飽肚子,再去找娘好不好?”眉月兒一下抱起小歲歲,她居然因為過度饑餓而未加反抗,溫順地趴在她的肩頭,一會兒似睡非睡,嘴里喊著:媽媽……媽媽……
眉月兒心如刀絞,自己的母親在世時,也曾這樣抱著自己,母親的身上經年散發著一股柴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兒。
每當趴在她身上,就有過無限遐想:要是娘永遠都活著該多好呢!可是,自從看到娘的頭上添了幾根白發后,就感到一陣悵落和憂慮,難道娘要老了嗎?難道娘終有一天會先離開自己嗎?
不料,早早地便在自己的記憶中消失了,連那個“老”字還沒到來,便與爹早早地于列國戰火中消失了。
娘在她的記憶中已經定格——多少年過去,她一直停留在那個新添了幾根白發的年齡與笑容中。
或許,娘真得在陰世中一直持續著生命終結時的那一刻容顏,身上也依然散發著噴香的柴草與泥土混合的香味兒。
眉月兒對爹的印象并不十分真切。
記得,小時候,爹時時出門服役,一年之中,從歲首至歲末,他一共在家的時日也不會超過十天。因此,爹在她幼小狹仄的腦海中,就是個陌生而如墻一般高闊的人兒,正如那位白衣蒙面鬼士。
日子不知過去了多少,心卻漸漸成熟。見的想的多了,心也就寬泛起來。竟不知,此世中是否還有緣和爹娘相見?
不覺中已經到了老婆婆的家門口,一路上,卻也順利,并沒有碰上巡夜鬼卒,這已是大幸,小歲歲鼾聲柔緩,也許唯有如此,她的心才少了些跌宕。
待叩開柴門,老婆婆先沖四下里張望一番,然后速速關了柴門,雙手挽著眉月兒,連話也不說就急匆匆進了屋,直到在屋里站定,才狐疑地盯著她倆不知如何問起。
眉月兒說:“婆婆,備些稀湯好嗎?這孩子餓壞了……”
老婆婆顛著小腳去了柴房,這半夜的,咕咕噠噠的風箱聲比往常低悶了不少,可聽上去,仍然格外的響。
好在只有一會兒,老婆婆便端來一小石臼稷面湯,然后吹了吹,拿下竹勺去喂起小姑娘來。她確實又累又餓,閉著眼睛張著嘴兒,一口一口地吮著熱湯,直到喝完石臼里的稷子面湯,也沒睜開眼睛看一下。
“婆婆,對不起,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嘴,明個夜里,我去山坡上挖些野菜,或許能充些饑的。”
眉月兒握住老婆婆粗糙干裂的瘦手,心里想了許多,雖然料到婆婆不會怪她,但還是覺得這個小歲歲是和自己一樣,為她添了麻煩。
“瞧!你這個傻姑娘,這是說到哪去了?一家不說兩家話,只是這大半夜不知你去了哪里,怪是掛念的,萬一被妖蛛的鬼卒碰見,不是回不來了?”
老婆婆自是不問這夜她去了哪里,不問這個小姑娘的來歷,卻將自己的被子為小姑娘蓋了又蓋,還洗了麻布,為眉月兒擦了臉,又去為小姑娘擦了一下小腳。
老婆婆不停地動作,發出的響聲雖然輕微,卻全浸入眉月兒的心里,做夢也不曾料到,自己在危難之時卻碰上了如此善良的老婆婆。
眉月兒自從進屋的那一刻起,便嗅到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氣息。這種氣味兒,既堅硬又溫柔,既有汗腺的香氣,又有石塊的粗硬。
問道:“是恩士來過嗎?老婆婆!”
“是啊是啊!他來過,在這里等了你許久,才走的!”
“呃!他不會怪我幾句吧?”
“怪倒是沒怪,只是皺著眉,也是怕你出事!”
眉月兒自己埋怨起自己來,轉念想想,豈不是又增了一件好事?若不是今夜出去,怎會救起一個落難的小姑娘。
猛然聽見院子里有響聲,而且腳步聲異常明顯。她沖老婆婆一努嘴,老婆婆才欲去吹滅魚油燈。
門卻開了。
只見門外站著一個相貌堂堂,一身豹紋戎裝的年輕少年。
這少年手按佩劍,虎目圓睜,鼻若懸膽,朱唇若巖,口闊如山。威風凜凜,巋然屹立。
眉月兒和老婆婆全呆了。
老婆婆左看右看,竟認不出是誰。
只見這少年趨前幾步,雙膝猛然跪地。
喊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