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偶然,喬納森少爺。那不過是化了妝、戴了面具的必然。”
娜塔莎放下手中的酒杯,轉身看著眼前的少年說道。她的口吻自信得接近狂妄,紮成馬尾的長髮幹練利落。
“如果沒有我的佐證,你敢認那個窮得叮噹響的殺人犯作你弟弟?”
喬納森·梅瑞狄斯沒有立即回答。
他修長的手指劃過鬢角,輕輕扶了扶架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自從這位化名“娜塔莎·布林”的遠房表姐把她那頭漂亮的長髮染成深色後,總覺得家族有負於她。
“此事做成,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喬納森懶得與她計較,便冷冷迴應,“至於我弟弟,富也好,窮也好,殺了人也好,既然你已經證明了他姓梅瑞狄斯,我就必須得把他毫髮無傷地帶回家族。”
他說話的聲音一向很好聽,溫淳悅耳,好似窖中陳釀,伴著微風,令人心醉。但他的目光卻沒有溫度——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臉上不加掩飾的寒意。
“真是兄弟情深,”女人用沾著油污的抹布拭淨雙手,上上下下打量著喬納森,當瞥見他冷冰冰的眼神時,她又立即改了口,“家主對他這個“走丟了“的兒子還真是看重。”
她故意把“走丟了”念得很重,彷彿是天大的罪責一般。
她很滿意地看到喬納森漠然的瞳孔中閃過自責的情緒。
衆所周知,站在歐羅巴王國權力巔峰的,是王室和三大家族。梅瑞狄斯家族作爲三大家族之首,一舉一動都影響著王國的政局。
魯道夫·梅瑞狄斯公爵名義上有三個子女,喬納森排行第三。至於他的弟弟,則是家族多年來緘默於口的禁忌。
“帶我去見他,”喬納森道,同時握住了腰間那把造型誇張的左輪手槍,“不然,你和你的破酒館,今夜便從世界上除名。”
他深藍色的眸子瞇成一條縫。
在他身旁,混亂的舞池閃耀著霓虹光芒,伴著喧雜的重金屬音律,照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忽明忽暗,卻絲毫滲透不進那深不見底的瞳孔之中。
至於那些在舞池中嗑著藥的酒客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不過對於生活在廢墟中的他們而言,每一天都可以被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來度過。
“是,少爺,“看著喬納森不容置疑的眼色,女人服軟地點了點頭,用鑰匙鎖上了身旁櫥櫃的門,鎖住了那些洗也洗不乾淨的高腳杯,也把這個充斥著絕望的狂歡世界鎖在了心房之外。
喬納森的嘴角揚起了滿意的弧度。
女人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破爛的酒館,深色的馬尾掃出俐落的弧線。喬納森知道,如果她選擇待在家族的話,那麼她的長髮將會是璀璨無暇的銀白色,伴著點點星芒,和他自己別無二致。
有得必有失。
梅瑞狄斯家族需要一雙潛藏在暗中的眼睛,女人則渴望脫離“遠親”的標籤,成爲一名純粹的梅瑞狄斯。
但這就不是喬納森關心的事情了。他只負責找回自己的弟弟。
夜色之中,他們幾乎橫穿了整片廢墟。絳紫色的星光悠悠地自天而降,把地面上支離破碎的鋼筋混凝土映照得陰森而慘淡。
曾經巍然矗立的高樓大廈,早已在覈戰爭中化作了不堪入目的屍骸,剩餘的半段地基撐起了殘牆斷壁,把紫色的星光擋住了大半。而在喬納森腳下吱吱作響的,是不知沉澱了多少年的玻璃粉末。
關押喬納森弟弟的監獄算得上是這座“城市”中保存最爲完好的建築,僅僅是磚牆上的油漆脫離了大半,看上去有專人特意維護過。
喬納森沒有猶豫,跟著女人的步伐,踏上三級階梯,推開了虛掩的門。
隨後,女人猛地關上門,把裹挾著沙礫的陰風擋在了房門之外。
“我不得不承認,”看著監獄內寬敞明亮的空間,喬納森淡淡評價道,“如果沒有那個蠢貨判處的死刑,我弟弟待在這裡會比在外面掙扎愉快得多。”
“那是當然。”看著女人不以爲然的神色,喬納森想象得出,有多少貧民故意殺人被判死刑,只爲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來監獄中混吃混喝。
兩個模樣蠻橫的獄卒渾身酒氣,勾肩搭背從走廊的盡頭走來,腰間的鑰匙挨挨擠擠拴在一起,發出了丁零當啷的聲音。不知何時,女人退到了喬納森的背後,看向他的眼光意味深長。
想借人試探我的實力?
喬納森冷冷一笑。淡淡的銀色光澤浮現在他前方一米之地,阻止了兩人繼續向前,令他們震驚不已。
“少爺不愧是家族百年一遇的天才。”女人的話語聽上去波瀾不驚,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過獎。”話雖這麼說著,喬納森的語氣卻一點兒也不謙虛。
話音未落,這兩個獄卒朝著娜塔莎微微躬身,等待她的指示。
“布林女士,您這是——”
“——這位先生出資保釋維倫·墨菲出獄。”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把兩塊黑麪包放在獄卒的手心。在這個地獄般的世界裡,一塊黑麪包可以買下一條卑賤的性命。
“女士,這邊請!”獄卒們欣喜若狂地接過皺巴巴的黑麪包,點頭哈腰領著兩人朝走廊深處走去。
喬納森依舊面無表情,但他的步伐卻也不經意地快了幾分。不知是因爲喜悅還是緊張,他的呼吸驟然變得侷促了起來。
最終,他們停在了一間生鏽鐵欄桿圍著的單人牢房前面——牢房裡,昏暗的光線下,映入他們視野的,是一個消瘦而孤單的背影。
“弟弟……”喬納森鬆開了握槍的手,緊緊握住了生鏽的欄桿,指甲掐進肉裡,手掌因生疼而泛起淡青色。千言萬語凝練成了兩個字,但聲音卻哽咽在了他的喉嚨裡,變得含糊不清。
這應該是喬納森從出生到現在最爲心緒不寧的時刻。
“維倫,瞧瞧誰來了?”還是身旁的女人替他喊出了這一聲。
牢房裡的少年轉過頭來,望向喬納森的目光有些茫然。
直到這時,喬納森纔看清楚了他的面容。他不禁暗暗感慨:不愧是梅瑞狄斯家的小子!至少光憑容貌,就不比那幾個兄弟姐妹們遜色幾分。
他齊耳的短髮漆黑如夜,卻有幾縷銀絲摻雜其間——這是他尊貴血統的象徵。
他臉頰的輪廓好似刀削斧刻,靛藍色的眼瞳深不見底——這是他在死亡線掙扎留下的烙印。
兩雙相似的藍眼睛遙遙相望,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不語。
喬納森知道對方認出了自己,這讓他莫名有些侷促不安。
最終,還是牢獄裡那人率先擺脫這個僵局。只見他咧嘴一笑,清瘦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溫暖,澄澈——這樣的笑容,曾經出現在喬納森記憶中那個嬰兒的臉上。
“你是……你來了?”維倫·墨菲說道。他的嗓音聽上去與喬納森格外相似,只是少了一些如茶香般的溫潤,多了一些略顯沙啞的磁性。一個是舊時代的鳥語花香,一個是新時代的寒風颯颯。
“你可以叫我三哥。”喬納森隔著鐵欄桿說道。望著久別重逢的弟弟,他感覺自己已移不開目光。
“維倫啊,”看著眼前不知所云的兩兄弟,娜塔莎在一旁打岔道,“你哥可是一聽到你入獄的消息,便不遠千里從萊庇提亞趕了過來!你們兄弟手足情誼,我還真是羨慕得很呢!”
“三哥的一片苦心,我自然知曉。“維倫平靜地說道,眼睛裡卻有火光閃爍。
聽到他說的話,喬納森心中一陣絞痛。
傻弟弟,他想,我不過是從萊比提亞趕來一趟,怎比得上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有家的人了。”喬納森鄭重其事地說道,昳麗的臉上浮現出溫暖的笑意。
他知道,作爲歐羅巴王室之下的第一豪門,維倫迴歸梅瑞狄斯家族的道路絕不會平坦,但是隻要自己尚餘一口氣,就一定會好好地護住這個歷經磨難的弟弟。
他並沒有找娜塔莎拿鑰匙,而是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生鏽的鐵欄桿上輕輕劃過,銀色的光芒一閃而逝,看似堅硬的欄桿在神秘的力道下齊齊碎裂。
絳紫之星的光芒自牆縫中透了出來,映染在牢獄的地面上,使氣氛愈發虛幻迷離。
娜塔莎怔怔看著兄弟兩人,一時間竟也插不上話了。
“歡迎回家!”
喬納森給了弟弟一個大大的擁抱。
維倫並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