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輕細,十分縹緲,風一吹便散了。
蘇景年卻清晰入耳,嬌軟的嗓音透著一絲纏綿,令他胸腔里血潮涌動。
眸光定定地望著她。
顧蕓娘穿著漿洗發白的衣裳,如墨青絲綰成髻,纖細且清雅宜人,好似一株高雅潔凈的幽蘭。
眉心輕蹙,紅唇抿著,眼簾半垂盯著地面。雖然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態,從她表情的細微處,分辨出她羞惱至極。就連脂膏般的膚色,此刻渲染一層薄薄的緋色,如同三月里的桃花,尤為動人。
這些都遠不及她那一聲‘老爺’,給他帶來的沖擊。
想扳轉她的臉,抬起她的下頷,讓她再喊幾聲。
若是這般做了,苦果也是自己受了。
蘇景年緊了緊拳頭,只覺得遇見新生之后的她,似乎總是在自作自受。
身形一閃,踏著水面飛掠而去,將漂浮在河面的衣裳撈上來,放在木桶里。
顧蕓娘見衣裳撿上來,臉上總算露出笑意。她蹲下來,看向他黑色的靴子,并沒有沾濕。
她扭著頭,轉身去重新洗衣裳,沒有搭理蘇景年。
當初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她都是喊蘇哥哥,而且也沒有任何的親密行為。
如今時隔多年,再次相見,這般親密的稱呼,讓她極為羞澀。
顧蕓娘蹲在河邊,將衣裳鋪在石頭上,放上皂莢,用棒槌把皂莢砸碎,裹在衣裳里,然后再用棒槌捶打。反復揉搓后,在水里沖洗兩遍,衣服污漬洗干凈,還保留著一股獨特的清香。
蘇景年站在岸邊,靜靜地看著她搓洗衣裳,動作十分嫻熟。
在文家她是被嬌養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嫁入蘇家之后,反而吃苦受累。
一些雜活,她全都學會。
百般滋味齊涌而上,蘇景年只想守著她,護她周全。
顧蕓娘將被褥捶打干凈,放在河水里漂洗,浸滿水的被褥,十分沉重,她費力的拖拽上來。
一雙結實有力的雙臂輕而易舉拉拽上被子,捏住另一端,“我幫你擰干。”
“好!”
顧蕓娘與蘇景年一人抓著一端,絞擰干被褥。
蘇景年將被褥放進木桶里,看著顧蕓娘雙手扶著腰,陽光下,光潔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水,垂眸看著床單,他挽著袖子,蹲在河邊,學著她剛才的模樣,將床單捶打干凈。
顧蕓娘怔愣住,望著他寬闊的背影,那一顆不安的心,安穩下來。
她坐在岸邊的石頭上,雙手托著腮,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被勒死的那一刻,她還以為自己再也無法見到他。上天厚待,她不禁活過來,還將他送到她的身邊來。
命運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時光境遷,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唯一沒有變的是他們兩個待彼此的心意。
她從不敢想過,有一日他會幫著她洗手作羹湯。
他似乎覺察到她的視線,回頭望過來,兩人目光相觸。他那雙洞若觀火的眸子,仿佛從她的眼底看透她心中所想。兩人相顧無言,河邊清風徐徐,她唇邊浮現一抹淺淺的笑容,從容的起身,“洗好了嗎?”
“嗯。”蘇景年將衣裳裝進木桶里,拿起扁擔挑起木桶。
顧蕓娘想快點回家,褲子和鞋子都濕了,穿在身上并不舒服。
“我自己來。”顧蕓娘擔心蘇景年幫她將木桶挑回家,村民看見了,會說閑話。
她是寡婦,最容易被人八卦。
就是要改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她是待嫁的未婚姑娘,就能少許多的顧忌。
肩膀上的重量對他來說不算什么,顧蕓娘細胳膊細腿,對她來說,有一點吃力。
“我讓衛寅給你弄回去。”蘇景年沒有讓她為難。
顧蕓娘有些無奈,“這些事我平常經常要做,已經習慣了,這點重量不算什么。”
話是這么說,可看見蘇景年維護她,心里很高興。
“給我自己來吧。”顧蕓娘不想他們之間,傳出難聽的話。
蘇景年掃一眼四周,地里有不少村民在干活,好奇的往他們這邊看來。
他喚來不遠處等著的衛寅,讓他將衣裳送去余家。
“你隨我去府中做飯,他們就不會說閑話。”
如果可以,蘇景年想將她留在蘇府。
這些粗活她不必再做。
“我現在是余家的媳婦,人身并不自由,若是還想要婚嫁,需要經過他們的同意。我無須理會他們,可以和你一走了之,那些流言蜚語不會影響到我。但是你還要在這里住半年調養身體,等這段時間過去再說。”顧蕓娘很想讓他來求娶,可想到余家發生的事情,他們遭遇很慘烈,而她轉身就攀上蘇景年,恐怕嫉妒會讓他們扭曲。
她就是因為去蘇府做廚娘,丁氏等人就將她賣給余有財。知道她嫁給蘇景年,會搞破壞的吧,怎么會幫忙主婚?
反正這期間,他們能夠朝夕相處。
蘇景年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只要她活著,在他的身邊。
可饒是如此想的通透,卻依舊對她名義上的相公,產生嫉妒。
可蘇景年卻依然覺得有些憋屈,這原來就是他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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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她這些年的遭遇,蘇景年不愿勉強她半分,自然也顧惜她的名聲。
“好。”
顧蕓娘心里松一口氣。
蘇景年想的卻是準備向余家求娶。
五年等待太過漫長,既然見到了,一刻都不想再等。
兩個人一起去蘇府。
——
衛寅將洗干凈的衣裳送回來。
余寶音坐在門檻上,看見衛寅將兩桶衣裳擺在門口。
她問,“我娘讓你送來的?”
“主子餓了,顧娘子給他去做飯,我給送回來。”衛寅不打算解釋,見曹氏從隔壁出來,想到主子為避嫌,派他給送過來,便解釋一通,免得傳出不必要的謠言。
余寶音知道顧蕓娘與蘇景年之間有些牽扯不清,不然誰家廚娘會和主子一塊兒吃飯?
但是她不敢往外說。
顧蕓娘敢帶她去蘇府,就是不怕她往外說,更重要的是在試探她,嘴上把門不。
若是她嘴上沒把住門,把這事兒往外抖露出來,顧蕓娘就逮著機會趕走她。
余寶音甜甜一笑,“謝謝叔叔。”
衛寅點頭,然后轉身離開。
他前腳一走,余秀蘭后腳匆匆跑進來。
余秀蘭在屋子里關了兩天,不吃不喝,整個人憔悴許多。再次出來的時候,特地梳妝打扮一番,精神還行,瞅著像是從打擊中緩過神來。還吃了一碗飯,緊接著出門。
眼下臉色蒼白,眼中含淚,藏不住嫉恨的神色,讓曹氏心思一動。
曹氏喊住余秀蘭,“蘭兒,你去哪里了?娘剛才擔心你,出去找你了。”
余秀蘭沒有聽曹氏的話,她徑自沖進里屋。
曹氏跟過去,被關在門外,屋子里傳來乒乒乓乓的打砸聲。
她撇了撇嘴,只當余秀蘭遇見余府的人,受了委屈。
曹氏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尋短見,比起名節,她的性命更重要。
她已經緩過來了,反正余青林不會休掉她,她還有什么好怕的?
回到里屋,看到躺在床上的余青林,曹氏翻了個白眼,拿著針線簍子,坐在板凳上納鞋底。
余青林看到曹氏,就想到她被人糟蹋,他如今丟了命根,怒火蹭的往上滋長。
“給我倒杯水!”余青林屁股上的傷沒養好,他憋著一肚子的火氣,沒處撒。看著曹氏當做沒聽見,他怒瞪道:“臭/婊子!你沒有聽見?你不伺候老子,要你有啥用?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我是婊子爛貨,總比你不是男人來的強!你要休趕緊休了我!我是倒八輩子霉,才嫁給你守活寡!”曹氏心里來氣,她敢這么嗆余青林,吃準他不敢休她。
果然,余青林噎的直瞪眼。
曹氏心煩氣悶,摔摔打打,起身出去。
抱著兒子,準備回娘家。
丁氏瞧見了,一個激靈,連忙拽住曹氏。
余青林斷了子孫根,老余家就只有這么一個獨苗苗。曹氏這個時候抱走,不肯回來了咋整!
“金花,青林平白遭了罪,還在氣頭上,說的話不中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回頭我說他幾句,你消消氣,今晚殺只雞吃。”丁氏低聲下氣哄著曹氏。
曹氏也是在氣頭上,被丁氏這一頓勸,她也就順著臺階下來。
“娘,您可知道我也不是自愿的,被人強迫給占去清白,青林張嘴閉嘴說我是婊/子,除了這一樁事,我還有做過對不住你們老余家的事兒?如果不是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不愿多寶沒爹疼,我早就帶他回娘家,何苦留在這里給他作踐?我看他是和我離心了,想要留下也成,日后他出去上工,家里的銀子歸我管。”
丁氏哪里不知道曹氏打什么主意?
可又有啥辦法?
曹氏手里捏著她的命根!
“成!青林日后賺的銀錢,全給你管著。”
有了丁氏這句話,曹氏就留下來。
突然,余多寶從曹氏身上掙扎著跳下來,他往門口跑。
曹氏連忙拖住人,“你跑哪兒去?”
“娘,我要糖人!”余多寶看著余多味手里的糖人,饞的直流口水。
從余青林被打板子躺家里養傷開始,余多寶就沒吃過零嘴兒。
他像以前一樣,沖上去直接從余多味手里搶。
顧蕓娘連忙抓住余多寶的手。
余多寶抬腳朝顧蕓娘踢去,踢不到人,又搶不到糖人,他‘哇’地一聲,扯著嗓子大哭,倒在地上打滾,鬧著要吃糖人。
曹氏臉色陰沉,眼神刀子似的刮過顧蕓娘。冷嘲道:“弟妹,你這做嬸娘的不厚道,多寶才多大?你對他動手動手?”
“大嫂,多寶和多味一樣大,可不小了,你得好好管教。這是在家里,他這脾性在外頭,可得遭罪。你舍不得教導孩子,別人可就代勞你教孩子了。”顧蕓娘擋在余多味面前,他手里的糖人兒,是管家去鎮上采買,順道兒給余多味帶來一個。
余多味從小到大,就沒有吃過零嘴兒,更是沒有瞧見過這種新鮮玩意兒。
拿到手里甭提多高興。
余多寶瞧見了,上手只管搶。可見原主帶著余多味的時候,余多寶沒少在余多味手里搶東西。
余多味在家里沒有地位,余多寶是丁氏心尖尖上的寶,只有挨欺負的份兒。
新仇舊恨,曹氏恨不得沖上去撕碎了顧蕓娘。
“娘,我要糖人!余多味搶我糖人!”余多寶糊了一臉鼻涕眼淚,在地上翻來滾去。
沒有要到糖人,誓不罷休。
丁氏被余多寶哭得揪心,她連忙上前來,“多味,你是哥哥,你把糖人給弟弟,奶晚上殺雞給你吃。”
余多味往顧蕓娘身后躲了躲,小手捏緊了糖人。以前顧蕓娘給人做酒席,拿來一塊飴糖,他和余寶音分著吃,他那一塊就會被丁氏哄騙去,說要給他的東西,他從來沒有見著。
顧蕓娘冷笑一聲,“余多寶比多味大一個月吧?”
丁氏愣住了。
顧蕓娘冷哼一聲,牽著余多味的手進屋,用院子里的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多味,今后誰敢搶你的東西,你就給娘說。就算他們吃進肚子里去,娘也要他們吐出來!”
丁氏氣得渾身發抖,這個賤人故意說給她聽!
曹氏雙眼噴火的瞪著顧蕓娘,看著嘴里還在喊著要糖人的余多寶,火氣壓制不住的冒出來,拽著余多寶的手拉起來,啪啪啪幾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余多寶哭得撕心裂肺。
曹氏恨聲道:“你再哭,我把你丟河里喂魚!”
余多寶嚇得抿嘴,不敢再哭,眼淚珠子往下掉,抽噎著。
丁氏心疼得不行,抱著余多寶進屋,拿出一塊糖給他吃。
余多寶這才收聲。
曹氏站在院子里,指甲緊緊掐在掌心,怨恨地望著二房。
——
余寶音踩在凳子上,將衣裳和被褥晾好。
顧蕓娘回家將屋子收拾干凈。
她進里屋,從床底下抱出一個罐子,將里面的銀錢全都倒出來,數一數,一共有二十一兩三十七文錢。
今日和蘇景年商量她要在梨花村開農家樂,初步規劃下來,起碼得六七十兩銀子,還不算開發風景。
蘇景年要給她銀子,顧蕓娘沒要。
原主想要開一間飯館,這農家樂是她彌補原主的遺愿,自然不能讓蘇景年插手。
商量到最后,農家樂她出銀子,風景開發就交給蘇景年。
她每天除了給蘇景年做飯,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干,心里想著研制幾道私房醬菜,賣給酒樓或者是干貨店。
這也會是一條不錯的路子,很快就能將銀子攢下來。
她還有一點別的心思,醬菜也是為了打出她的名氣。
若是他們覺得好吃,然后可以將她開辦的農家樂給宣傳出去,引來客人。
一舉兩得。
顧蕓娘心里已經有規劃,她將銀子裝進罐子里,放回床底下。
按著有些發暈的腦袋,她去廚房打水擦身,早些睡下。養足精神,明天還得去鎮上定制裝醬菜的小壇子。
她身上穿著的還是那一身粗布衣裳,在蘇府蘇景年給她的曲裾,不敢穿回來,等衣裳鞋子干了,她重新換回來。
擦完身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過去。
第二日,顧蕓娘渾身發軟,四肢無力,摸著額頭,一片滾燙。
這是受涼了。
昨日穿著濕透的衣裳坐在河邊吹風,就染上傷寒。
顧蕓娘嘆息一聲,今日是沒法去給蘇景年做飯。
余多味進來喊顧蕓娘起身,顧蕓娘交代他去蘇府,告訴管家,讓他安排人給蘇景年做飯,她告假一日。
“娘,您生病了?”余多味小手摸著顧蕓娘的額頭,很燙手。“你好好休息,我馬上去告訴管家爺爺,給您請郎中過來。”
“多味真乖。”顧蕓娘身上難受,到底是這具身體太弱了,從山上摔下來,身子還沒有養好。
余多味去燒熱水給顧蕓娘喝,然后出門去蘇府。
蘇景年聽聞顧蕓娘感染傷寒,心里擔憂,派人去鎮上杏林醫館請郎中給顧蕓娘治病。
他迫不及待想去顧蕓娘的身邊,可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
管家看著臉色不大好的蘇景年,出謀劃策道:“咱們府中沒有廚娘,顧娘子來不了蘇府,咱們可以上門,在她家中吃。”
“她起不來床,你還叫她做飯?”蘇景年面色冷沉,語氣不快。
不等管家開口,蘇景年吩咐管家,讓廚房里做一桌清淡的菜色,讓衛寅悄悄送到余家,他就用管家的那個理由上門。
管家準備吩咐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顧娘子的繼女,與顧娘子心不合,只怕也不妥。”他勸蘇景年,“您……您晚上再去?”
蘇景年目光陰冷地瞥向他。
管家膽顫心寒,他說漏嘴了。
蘇景年只得忍耐下來。
衛寅去鎮上將郎中請來,親自送到余家院門前,他在路口等著,避嫌。
郎中跟著余多味進屋,給顧蕓娘診脈,傷寒引發的高熱,他開了一張藥方。
板藍根、金銀花各二十錢,牛蒡子、貫眾、連翅各十五錢,荊芥、枯梗、蘇葉等等。
“郎中,我娘沒有事吧?”余多味擔心的問道。
郎中吹干墨,他看一眼四周,只有兩個半大的孩子,“你們家中沒有能做主的人?”
余寶音也嚇壞了,就怕顧蕓娘病死,她連忙說道:“我奶住在隔壁。”
郎中背著藥箱,去隔壁找丁氏。
丁氏在廚房里做早飯,就看見郎中徑自進來,她連忙放下手里的面團,沾著面粉的手往抹布上一擦,“郎中,你是來青林看病?”
“奶,我娘病了!”跟著過來的余寶音,連忙解釋道。
丁氏皺眉。
郎中已經知道丁氏的身份,將藥方遞給她,“你去抓三帖藥,喝三天,一天兩次。切記,這里面有一味荊芥,不可吃驢肉、鱔魚、魚湯。尤其是無磷的魚,與之一起食用,會中毒身亡。”
交代清楚之后,郎中就離開了。
丁氏看著手里的藥方,字都不認識一個,她想要將方子撕了,可轉念想到待會要求顧蕓娘的事情,她喚來曹氏做早飯,去赤腳郎中那兒抓藥,放在顧蕓娘屋子里,特地去里屋探望顧蕓娘。
顧蕓娘見到丁氏進來,還給她買藥,只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謝。”顧蕓娘不忘給丁氏道謝。
丁氏有事要求顧蕓娘,她沒給擺臉色,嗯了一聲,“你病得起不來身,今兒晌午就來隔壁吃飯。我可沒有同情你,你病死了,這兩孩子就得拖累我們。”
顧蕓娘想要拒絕。
丁氏冷著臉,“你爹有話要對你說。”
提起余洪川,顧蕓娘沒有拒絕,她渾身沒力氣,的確不想做飯,也沒有什么胃口,但是余多味和余寶音要吃飯。
到了飯點,顧蕓娘帶著孩子過去,桌子上的菜還很豐盛,有雞肉和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