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笙沒有和聶將雨一同回京。
她和林厚誠夫婦坦誠聶將雨一事,珍瑜憤怒異常,大哭推搡著潮笙說她是騙子。
“他既然是父親,又怎麼肯讓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我再也要不回斯羽了!你這個騙子,騙子!”
林厚誠雖然沒有像珍瑜一樣大罵出聲,但也不贊同潮笙的做法。
“他會把孩子帶回來。”潮笙說,“換言之,就算他不將孩子帶回來也沒什麼錯,那是他的孩子。有他在,斯羽會過得很好。”
珍瑜聞言哭得更傷心了,她不能原諒潮笙,“一個把自己喜歡的女人都逼死了的男人,他有什麼能耐讓斯羽過得很好?我不相信,不相信!”
潮笙默默走出了林家。
他們也許不諒解,可潮笙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無論如何,聶將雨是斯羽的父親。他有權(quán)利知道聶府將孩子接去,也有權(quán)利決定今後由他撫養(yǎng)孩子,還是將孩子帶回,由林厚誠夫婦接著撫養(yǎng)。
無論是哪一種結(jié)局,她只是一個徹底的外人,她已經(jīng)做了自己能做的,接下來如何,只看聶將雨如何抉擇了而已。
潮笙在郡邊待了兩天,心情越發(fā)像這展不開眉眼的天,陰沉低落。
她從前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現(xiàn)在,寒意止不住從心底往外涌,淹沒她的情緒。
她意冷心灰,找不到一件令她開心和充滿希望的事。她開始睡不著,整夜失眠,白天躺在客棧的牀上似睡非睡,做一些事不關(guān)己卻悲傷的噩夢。
她夢見聶將雨一把長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父母讓他帶走斯羽。斯羽初見聶將雨就抱住他的腿喊他爹爹。
她夢見司辰在梅花樹下親吻她的嘴脣,低低在她耳邊喊著她的名字。可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司辰的身影像花瓣一樣紛飛直至不見,空曠的十里梅林,只剩下她一人孤身影只。她奔跑著,呼喊著,可是隻有她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梅林裡迴盪——
她夢見自己一劍捅進(jìn)赫連勳的心,他用手將劍拔出,鮮血噴薄而出,他痛苦含恨:“寧潮笙,我沒想到會死在你手裡。”
醒來時,她的五臟六腑都疼了起來。她不想殺赫連勳,他與她無怨無仇。
轉(zhuǎn)念又想,她殺過的那些人裡,又有誰和她有仇呢?她看了看自己形狀優(yōu)美的雙手,這雙手上,沾了很多鮮血。
她的人生,爲(wèi)何是這樣一團(tuán)糟糕呢?
做不得主,身不由己,不自由!她不想要這樣的人生!
很多人可以無情無義,她爲(wèi)什麼一定要記得司辰的六年養(yǎng)育之恩?在她還沒有下福臨山的那些日子裡,她也殺了好幾個人。她永遠(yuǎn)忘不掉自己殺掉第一個人時的惡夢連連。
她從來沒有怨恨過司辰讓她做去殺人,因爲(wèi)他畢竟撫育她六年。縱然心裡曾經(jīng)冒起過不願意的念頭,她也從不敢去怨他。
現(xiàn)在,她開始嫌惡了。她不願意沾鮮血。
世間這麼大,她可以走到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她的角落裡去。司辰也許會很快忘記她,不會派人來找她。在福臨山她就有過這樣的念頭,那時有阮少謙在身邊,她不能帶著他走,而且,她心裡對司辰還存著希翼,她以爲(wèi)他們之間的關(guān)係雖然已經(jīng)冷了,但也許他還需要她。
可這幾個月,她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
他不再需要她了。不管是當(dāng)一個女人還是一把刀,她都已經(jīng)被他冷藏了起來。
若是她沒有殺掉赫連勳,司辰還會再派孟華去嗎?
司辰想要做一件事,從來都是不達(dá)目的不罷手。可
他明明知道赫連勳身手高強,連她也不會是他的對手,只派一個孟華,豈不是毫無勝算?要取赫連勳性命,不智取,肯定是不行的。
燭火發(fā)出噼啵聲。她望著跳躍的火苗,心裡想的卻是若她直接就走了,孟華會不會被派走去殺赫連勳。
她之所以來,是爲(wèi)了保孟華無虞。可她也明白,未來的路那麼長,她怎麼可能事事都頂替,只要司辰派他去,他就不能不去。
這天夜裡,潮笙夢見雪秀淚眼漣漣地和她說:“你去,你去殺了赫連勳,別讓孟華去,好不好?我的孩子不能剛出生就沒有爹啊。”
醒來時,疼痛纏綿悱側(cè)。
是啊,雪秀的孩子不可以沒有爹。不管孟華的下一次任務(wù)是什麼,會不會有危險,這一次,她還是必須幫他扛下來!
不管願意不願意,她都必須扛!
她整裝待發(fā),迅速收拾好心情,決定加快速度前往樑國。既然得做,就不能猶豫。她寫了封信,次日拿到驛館寄走,然後,她便入境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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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辰坐在書房中,怔怔地出神。
近來他常常難以集中精神,明明知道那些奏摺都趕時間要批,對他委以重任的父皇還在等著他,可他,就是不如從前有效率。
四十多天,她音訊全無。
他之前想過,以她的個性,一定會在殺了赫連勳之後找個地方隱居永遠(yuǎn)不再回來,可現(xiàn)在他忽然變得不確定,她會不會已經(jīng)放下這一切,追求她的自由夢想去了?
派去圍堵她的人,全都沒有見到她的蹤影。他想她多半是易了妝扮好行走江湖。
如果他們無法將她追回,她興許再也不會回來。
她就……真的那麼容易就放手了?
門叩叩兩聲。
“進(jìn)來。”他聲音清清冷冷。
孟華走進(jìn)來,行禮道:“主子,聶公子回京。”
“聶二公子?”
孟華搖搖頭,“大公子。”
司辰騰得站了起來。“將雨?”
孟華點了點頭,“獨自回來,不知所爲(wèi)何事。”
“備馬。”司辰簡短地說。
大司馬聶府家中氣氛凝肅,聶峰百感交集,聶夫人涕淚縱橫。自她的大兒子遁入空門,一概不見家人,如今突然回家,望著當(dāng)年英俊倜儻的兒子如今瘦得只剩了一身骨頭,三千青絲盡數(shù)成了灰,她悲痛得不能自己。
聶將雨雙手合十,也不問父母安好,直奔主題問斯羽在何處。
兩老面面相覷。
聶夫人顫聲道:“你如何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你們害了一個聶將雨還不夠,要將別人的孩兒也奪過來,讓他生不如死麼?”聶將雨冷冷的,“把那孩子交出來吧。”
聶老爺聞言頓時大怒:“那是我們家的骨血,如何能夠流落在外!你知道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將雨道:“把孩子交出來。”
聶老爺氣得發(fā)顫:“你回京,就爲(wèi)了把那孩子要回去?好!好!極好!可見你這六根也還未斷清淨(jìng)。還俗,孩子便跟著你,他既是你的孩子,自然是要跟著你的!”
將雨沒有別的話,依然是要他們將孩子交出來。
聶夫人好言勸著聶老爺:“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別動怒,別動氣,我們好好地和他說。斯羽那麼可愛,他會喜歡的,他會留下來的。”
聶夫人親自帶著聶將雨去他曾經(jīng)住過的院落。走到院門前,他不肯再往前,聶
夫人含著淚說:“連房門都不肯踏進(jìn)去了?你這孩子,是要恨我們到什麼時候?”
將雨一臉木然。
“我們也沒對孩子他娘做過什麼,你何以就恨我們到這個地步!寒星有哪裡不好,你——”
將雨冷冷地說:“夠了!”
聶夫人不敢再多說,兒子已經(jīng)入了空門,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不可以操之過急。她抹著淚進(jìn)屋去,片刻就帶著錦衣華裝的小男孩出來了。
小男孩手中抱著個小鼓,也不看將雨。
將雨的身子有點顫抖。
“斯羽,看,你爹回來了。”聶夫人在旁邊哄道。
斯羽異常期待地擡頭,隨即搖了搖頭,“他不是我爹。我爹叫林厚誠,住在霧村。我娘叫珍瑜……”
骨節(jié)分明的手撫上他的肩頭。斯羽望著光頭的叔叔,好奇地打量他。
將雨望著這個小人兒。
眉眼長得十分像他,小鼻子小嘴巴,卻與他的孃親如出一轍。這是他的兒子,他心愛的人用生命換來的孩子!
“叔叔,你可以帶我回家嗎?我不喜歡這裡。”斯羽說著嘴巴一扁,“我要我娘……我娘叫珍瑜,住在霧村……”
“好。我?guī)闳フ宜麄儭!彼难垩e有一絲水光。這是個聰慧的孩子,許是怕自己忘記了爹孃住在何處,就一直重複著唸叨。
可聶將雨難得回一趟,聶府自然是不可能讓他立刻將斯羽帶走,司辰和傅明琛的突然到來,緩解了緊張和劍拔弩張。
姜文玉曾經(jīng)住的那間主房裡,斯羽已然睡著了,丫鬟在邊上伺候著,司辰、傅明琛和聶將雨圍桌而坐,三個人心裡都是百感交集。
曾經(jīng),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三個人談風(fēng)月,談時政,談所有男人們熱衷的話題。他們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重新聚首,卻是這樣的局面。
司辰問他爲(wèi)何知道斯羽是他的孩子,並從弘法寺趕回了京城。
“去年你來找我,帶著一個姑娘。是她來找我的。”
司辰心頭一震。“潮笙?”
將雨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傅明琛道:“人與人之間的因緣,果然是千絲萬縷的。若司辰不曾帶潮笙上山,給她講了你們的故事,也不會有今日這一出故事。”
司辰問道:“潮笙可和你一同回金都?”
“沒有。她說她要去樑國。”
他們都沉默下來。
夜半,司辰和傅明琛方纔離開。
“還是沒有潮笙的消息麼?”傅明琛問。
“沒有。”司辰似有若無地一聲嘆息。
“她會好好的。”
司辰彎起一絲笑:“有時我希望她在外面過得不好。只有那樣,她纔會想著回到我身邊。”
傅明琛沉默。也許司辰比誰都知道,不管在王府還是在皇宮裡她纔是真正地過得不好。她寧可餐風(fēng)露宿,也不願意當(dāng)一隻被囚牢的金絲雀。
“將雨依然會回弘法寺,這是我未料到的。”傅明琛嘆道,“若是我們,也許做不到將孩兒給別人撫養(yǎng)吧。”
“他自己身受其害,明白在普通的農(nóng)家長大,比留在聶府好。”司辰道,“若我是他,我也會做一樣的抉擇。”
身在官家是個無奈,更何況他是個太子。他有時也會想,若他像聶將雨一樣,他也許會和潮笙遠(yuǎn)走高飛,到一個小地方去生活,誰也拆不散他們。
可是,那一天,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了。
他已經(jīng)把她推得太遠(yuǎn)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