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田來棲
他安靜地躺在旅館干凈的床上, 睡著的他,像個不設防的孩子。
他閉著眼,長而微翹的睫毛蓋住了他凌厲的眼神, 不會給人壓迫, 也不會驕傲到高不可攀。
伸手, 輕輕碰上他的額頭, 還好, 沒有發燒。
我松了口氣,在他床邊坐下。
雙肘撐著床沿,我支著下巴貪看著他鮮少展露在我面前的臉, 情不自禁,想起了很多很多原以為早已忘卻的事。
“啊恩, 要不要和本大爺在一起, 把自己變得華麗一點?”攔住準備推門下車的我, 他故作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話。
那時候,心還在, 沒有被丟到找不到的深處,我曾天真地相信過,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后來的事實證明,那原來竟還不到一季。
我和他開始得陰差陽錯,相處得莫名其妙, 結束得措手不及, 很像曇花一現, 來匆匆、去匆匆。
短短的三個月, 翻出記憶的碎片, 細細回顧,記憶猶新的卻只有他叫我時的模樣。
不華麗的女人……
他總是這么叫我, 也只有他會這么叫我,然而,那時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他的眼睛里,其實有笑。
他愛喊我不華麗的女人,他曾牽過我的手,他的掌心有著薄薄的繭子。
他愛用玫瑰味的潤唇膏,親吻的時候,淡淡的花香繚繞齒間。
我還記得他的心跳,還記得他衣服上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忘記他頭發的觸感。
他有一雙很會烤肉的手,只是他不會輕易使用。
那天,我們一起吃烤肉,他指揮我動作,偏偏最后烤出來的肉怎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啊恩,還真是不華麗!”他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伸手接過我手里烤肉用的夾子。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不待他說話,先一步諂媚地道:“我會在旁好好看著,沉浸在您華麗的烤肉之下!”
他不語,但是薄薄的嘴角,會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上揚。
他做事有自己的規劃,是天生的王者,擅長發號施令,而我迷迷糊糊,什么都無所謂,所以樂得聽從他的安排,一步一個腳印。
風戶說我很沒有主見,我笑笑,回他:謝謝夸獎。
我以為我們是配合默契,性格互補,卻在不知不覺中我成了別人眼中的菟絲花。
我甚少違抗他的決定,他也鮮少詢問我的意見,我不覺得他對我的安排有任何的不妥,那時候,只要能在他身邊,我什么都可以不計較。
風戶說,你們那不叫戀愛,而是主仆,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女版樺地。
樺地和那個人是青梅竹馬,他跟著他從英國來到日本,他說過,樺地是他最重要的伙伴。
我呵呵笑,告訴風戶,做女版樺地也不錯啊!
風戶鄙視地看了我一眼,女人做到你這德性,真是悲哀。
我不以為意,道:姐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婦!
很傻也很沒志氣,但那的的確確曾是我的夢想。
我不想當女強人,也不想做獨立的職場女性,我只想要個家,找到一個能替我撐起一片天的人——我承認,那時的我,真的很愿意做一株菟絲花——只要他愿意做我的大樹。
他高調華麗,我平凡無奇;他驕傲上進,我貪圖安逸;他喜歡掌控,我習慣被動;他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規劃,我的人生,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風戶罵我沒出息,常感嘆,為什么華麗的跡部大爺會看上我這么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
我厚著臉皮,說:除了運氣好外,還真要多虧您的成全。
風戶無語地看我,“你還真是天生少根經!”
學校新轉來一個學姐伊藤優,人如其名,臉美能力優,進校沒多久,和當時還是人妖的風戶并列冰帝校花之首。
有謠言傳,伊藤優是大爺父母替他物色的未婚妻,不過,在他把伊藤優帶到我面前、介紹給我的時候,他只是輕描淡寫地道過一句:他們在英國一起長大。
伊藤優很驕傲,和他一樣的驕傲,他們兩個站在一起,一看便是同一世界。
風戶問我,有沒有危機意識?
我搖頭,“大爺說過,他們只是朋友。”
“音田來棲,女人傻到你這程度,真挺悲哀。”風戶同情地看我,搖頭晃腦,滿臉不贊同。
我不以為意,反駁:書上說,女人傻一點才是福。
我相信自己的大爺男友,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只是后來,我開始介意,他時不時地將那個女孩掛在嘴上。
櫻花祭開始前,他教我跳華爾茲,我學不會,踩了他很多腳。
他被我踩得很疼,齜牙咧嘴地瞪我。
我小聲地道歉,咕噥著說我學不會,不想跳了,他板起臉,眸底含著危險。
他說,如果是優,絕對不會像我這么不華麗。
優,是他對伊藤優的稱呼,很親密,一聽便知,他們之間交情不錯。
我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櫻花祭上的開場舞,最終我沒能和他跳。
不是跳的不好,而是我被反鎖在廁所,去不了現場。
當我自力更生,好不容易從廁所隔間爬出來的時候,他和伊藤優早已走進舞池。
他們兩個很登對,不用刻意而為,就是全場矚目的焦點,反觀我自己,一身的狼狽,裙角還破了個洞。
四周,有人對著我竊竊私語,我回過神,迅速地離場。
我在一個無人的花壇里坐了很久,他打電話給我,我沒有接,我在想,等他打到第五個電話的時候我再接,耐心等了幾分鐘,我想,好,他打第三個的時候我再接,一個小時候后,我在想,只要他打過來我就接,可是,沒有,直到櫻花祭結束,我的手機還是安靜。
我以為是我的手機出了問題,直到撥通風戶的電話,要他打過來試我手機才知道,其實我的手機一切正常。
風戶說,言聽計從的女人,對男人而言,等于沒有存在感的代名詞。
于是,我開始和大爺鬧別扭,我不再乖乖聽他的話,開始變傻,裝作看不懂他的浪漫。
我喜歡看他恨恨地瞪我的樣子,喜歡他咬牙切齒地說,他真想掐死我。
我以為,那是存在感的證明,卻不知那不過是在消磨他的耐心。
他要我向伊藤優學習,他說,像伊藤優那樣的女生,勉強稱得上華麗。
我聽后不語,只是暗暗決定,要向和伊藤優截然不同的女生看齊。
我的不思進取,我的沒心沒肺,讓他慢慢蹙起了好看的眉,我們在一起,沉默多了,矛盾多了,能開懷暢聊的話題卻少了。
在說我不華麗的時候,他眼中的笑漸漸消失,冷漠疊加,直至最后,他被我激怒,惱火地問我:“音田來棲,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派茫然:“我沒想干什么啊!”
他不再問話,陰沉著一張臉,似是懶得理我。
我們開始冷戰,以前不是沒有過,但每次他都撐不過三天,可惜,那次一眨眼便是十天。
我投降,決定先去找他,帶著親手做的便當,然而卻在學生會室門前止步,就像做賊一般,躲進轉角,不敢被人發現。
伊藤優和他一起從門里出來,他們商量著午餐去哪里吃,他說他有帶專業的廚師來學校。
伊藤優笑了:“想想也是,若沒有五星級的水準,又怎么配得上您華麗的美學?”
我的水準不是五星級,甚至,連剛剛及格都稱不上。
我識趣地轉身離開,找了一個人煙稀少的樹蔭下,一口一口,吃著手中冷掉的便當。
嗯,肉焦了,蛋老了,鹽放多了,還好剛剛沒有傻到真把它送出手。
我自嘲地笑笑,不知不覺,有什么東西滑過眼角,一顆接一顆,落進唇邊混入難吃的飯菜里,又澀又苦,難以下咽,味同嚼蠟——
果然,這個第一次嘗試的便當真的一點都不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