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在御書房待了不過半個時辰,太后那邊不知怎麼得著信兒,直接派了身邊的大宮女到泰安殿討人。
“啓稟皇上,太后娘娘正要宣餘大提點進(jìn)宮,剛巧聽聞人在您這兒,便讓奴婢前來傳話。”
餘舒端坐在御賜的座椅上,手捧著一盞涼茶裝聾作啞。後宮探聽前朝之事乃是大忌,不過燕帝孝順,並不計較韋太后逾矩。
“哦?母后要見餘卿何事?”燕帝好奇地一問。有點兒擔(dān)心是姜嬅還沒死心,太后愛女心切,奈何不了薛睿,轉(zhuǎn)而向餘舒這邊下手了。
“回皇上的話,太后應(yīng)是爲(wèi)了後宮選妃之事宣見餘大提點。”
燕帝“唔”了一聲,轉(zhuǎn)頭對餘舒道:“既然如此,你就到後宮走一趟,聽聽太后有何吩咐。”
餘舒這才起立道:“臣先告退。”
她倒是不怕韋太后找茬,優(yōu)哉遊哉地跟在宮人身後頭去了。大燕遷都進(jìn)京不到兩個月,後宮虛空,就只住了韋太后和姜嬅母女,連個排的上號的妃嬪都沒有。燕帝在寧冬城時候倒有幾個侍妾,卻無一得寵,進(jìn)京之後不聲不響地封了美人,幽居在偏殿。
韋太后身爲(wèi)後宮之中地位最高的女人,當(dāng)然是住進(jìn)了慈寧宮。餘舒是後宮的常客,宮裡的女人她見識得多了,不管是當(dāng)年寵冠六宮的薛貴妃,亦或是機(jī)關(guān)算盡的瑞皇后,再到後來俘獲帝心的夏江皇后,還有自作聰明的瑞淑妃,拋開個人恩怨不提,她對這些盛開又凋零的女子皆是抱著一絲同情。
韋太后卻是個中另類,她既沒有經(jīng)歷過爭寵又沒有經(jīng)歷過奪嫡,她是憑著兒子實打?qū)嵈蛳陆綋Q來的這份尊榮,能夠養(yǎng)育出一位開國皇帝,這本身就說明了她的能耐,所以就算她不通後宮那些陰私手段,也絕對是一個不好惹的女人。
餘舒在心裡給韋太后定了位,進(jìn)了慈寧宮後,臉上神情不變,被人帶到韋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臣餘舒叩見太后娘娘。”
韋太后斜倚在涼榻上,向下掃了她一眼,沒多爲(wèi)難她便叫了起,“賜座。”早在五六年前,兩人就有過一面之緣,說來有意思,那回也是爲(wèi)了給燕帝選妃,只不過上一回選的是王妃,這一回選的是后妃。
餘舒後退兩步坐下了,兩手平放在膝頭,目不斜視,沒有擡頭多看座上的太后娘娘一眼,一舉一動讓人挑不出半分錯兒來。其實,真要論起宮裡頭的規(guī)矩,只怕就連韋太后都不如她懂得多。
“哀家找你過來,是爲(wèi)了要你參謀皇上選妃。你也看見了,後宮這麼大地方,只住了哀家母女兩人,實在是冷清得可憐,皇上這些年操勞國事,一直無心女色,到現(xiàn)在都沒有子嗣承繼,哀家不能再坐視不理,是時候舉辦一場大選,擴(kuò)充大燕後宮,更重要的是爲(wèi)皇上選一位稱心如意的皇后。”
餘舒想著方纔在御書房燕帝聽到選妃一事並沒有多言,就知道他雖不熱衷也不抗拒,於是回答道:“娘娘放心,臣今日回去便著手安排,傳令坤翎局與禮部操辦此事。”
皇帝選妃歷來是由坤翎局和禮部聯(lián)手操辦的,餘舒身爲(wèi)司天監(jiān)大提點,只需她一句話交待下去,自然有人盡心盡力。
可是韋太后皺了眉,不悅道:“哀家要的是你親自操辦,此乃皇上登基之後第一次選妃,豈能容得馬虎。哀家醜話說在前頭,萬一這回差事辦砸了,哀家唯你是問。”
餘舒見狀,再不會看不出太后是在趁機(jī)刁難她,於是起身道:“臣領(lǐng)懿旨。”
韋太后瞧著她沒有露出丁點不滿來,十分沉得住氣。她找餘舒過來不單是爲(wèi)了選妃一事,同時也想見一見這個半路殺出來搶了她的乘龍快婿的程咬金。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她明白,可誰也攔不住她這個當(dāng)孃的給女兒出氣。
韋太后暗自冷笑,朝站在門口的陳嬤嬤使了個眼色,就聽見外頭傳來稟報:“尚宮局新調(diào)教了幾個宮人送來伺候,太后娘娘要不要瞧一瞧?”
“叫她們過來吧。”韋太后點點頭,一面讓人給餘舒看茶,竟是不急著讓她走。
過了一會兒,就聽殿外傳喚,守門的嬤嬤領(lǐng)了幾個身姿窈窕的宮女進(jìn)來,共是八人,走兩步就一齊跪下了行禮,低垂著腦袋不敢亂瞧。
韋太后打量了她們一回,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陳默默上前解釋道:“這幾個原先就是宮裡頭的,上回大赦不肯出去,就都留了下來,勝在她們懂得規(guī)矩,就先送了過來。”
韋太后道:“哀家這裡用不著這麼些人,既不願出宮,另給她們安排去處便是,”說著,她像是一時興起,信手點了點人頭,發(fā)配道:“左邊這兩個,送到承恩候府上,右邊這兩個,送到戴將軍府上,至於當(dāng)中這四個人,就一起送到平王府上伺候吧。”
餘舒原是看也沒看那地上幾個宮女,聞言方纔轉(zhuǎn)頭望向韋太后,正好她也望了過來,笑對餘舒打趣道:“虧了你是個女人家,不然也讓你領(lǐng)兩個回去。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可是隻有男人家懂得憐香惜玉呢。”
餘舒似笑非笑地抿起了嘴角,臉上看不出喜怒。韋太后明知她和薛睿有婚約在身,卻還這樣當(dāng)面挑釁,這幾個“美人兒”,就是韋太后給她的下馬威。這種手段並不高明,但是能噁心到人,讓她不痛快。
“都帶下去吧,好好梳洗打扮,送出宮去。”太后發(fā)話,那幾個宮女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口,乖乖順順地謝了恩,俯身倒退出去。
餘舒從頭到尾沒有多看她們一眼,是以錯過了當(dāng)中一人悄悄擡頭望向她時,那雙含著怨憎的眼睛。
“哀家乏了,你也出宮去吧,別忘了交待你的事情,儘快擬定了章程。”韋太后的目的達(dá)到了,闔上眼往枕頭上一靠,懶得再說什麼。
餘舒低聲告退,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宮殿,到了慈寧宮外,一扭頭就望見了尚未走遠(yuǎn)的那一行宮女,她轉(zhuǎn)身背過手慢騰騰地走在宮道上,心中是想——
她是知道韋太后不好惹,可是太后娘娘不知她不好惹呀。
***
薛睿當(dāng)初主動上交了兵權(quán),燕帝除了封他一字親王,還讓他領(lǐng)了吏部尚書一職,兼任文華殿大學(xué)士,主持編修大燕律典,一連串的名頭不要錢似地砸在他頭上,恨不得將他一個人當(dāng)成十個人用。
平王殿下當(dāng)之無愧成了皇帝跟前的頭一號紅人,惹得朝中一羣人羨慕嫉妒恨,也有另一羣人卯足了勁兒想要巴結(jié),期望能傍上他這座靠山,大樹底下好乘涼。
那等善於鑽營的官員四處打聽平王的喜好,想著能投其所好。傳聞平王殿下喜歡飲酒,有人送上自家多年珍藏的佳釀,有人乾脆將那釀酒的方子也一起送了。傳聞平王殿下不近女色,有人就不信這個邪,不近女色,那肯定是美色不足誘人,安陵城裡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千嬌百媚的美女,總有一個能打動平王的鐵石心腸。
薛睿的平王府尚在修葺當(dāng)中,現(xiàn)今暫居於定波館,整日大門都被那些送禮送人的車馬圍得水泄不通,攪得他不勝其煩,直接招來新上任的金吾衛(wèi)統(tǒng)領(lǐng)訓(xùn)斥一通,於是隔天定波館門前就清靜了,再有人堵在門前,一律被城中巡查的衛(wèi)兵當(dāng)成是不軌之徒抓去盤問。
這天傍晚,薛睿又是帶著厚厚一摞卷宗回到定波館,修訂律法迫在眉睫,幸而前朝已有完善的律典可以借鑑,不然非要在上頭耗個十年八年,他可不會攬這門苦差事。
夏末,到了晚上這天兒就涼快多了,擺在書房的冰山撤下了,留下一隻大青花的魚缸,缸裡的水芙蓉花開了又謝,綠汪汪的葉牀上結(jié)出一枚一枚嬌小玲瓏的蓮蓬,有如翡翠雕琢而成。
薛睿剛剛衝了涼,赤著胸膛只穿一條中褲在躺椅上,手裡把玩著餘舒送他那柄慕江扇,平時都被他愛惜地放在扇套裡,走到哪裡帶到哪裡,是以過了這些年,扇子還是九成新,唯有那下頭吊的紫晶墜子被他摩擦的起明發(fā)亮。
這用百年的桃木根製成的慕江扇不愧是一件辟邪除惡的寶物,他征戰(zhàn)沙場,刀下亡魂無數(shù),卻沒有因此迷失心智,更沒有半個冤魂惡鬼敢來他夢中騷擾,多半是因爲(wèi)他隨身攜帶著此物。
稍事休息,一道屏風(fēng)外,貴伯正在回報雜事,先挑著緊要的說。沒錯,薛睿回京之後,甫一安穩(wěn)下來,就到南林木材行去接了貴伯回來,讓這忠心耿耿老僕人代爲(wèi)管家。貴伯日盼夜盤總算盼到薛睿平安回來,自是沒有不肯的。
薛睿考慮得長遠(yuǎn),他和餘舒都是朝中重臣,將來成了親也要同進(jìn)同出,這宅中至少得安排兩個信得過的家奴代替他們打理府務(wù),否則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找他們做主,那日子可沒法過了。
他選定了一個貴伯,餘舒那邊兒再挑一個人出來,雙方相互牽制免得一人獨大,再穩(wěn)妥不過。
貴伯特地將宮中太后賞下的四個美女放到了最後才說,就見屏風(fēng)上橫臥的人影一下子坐直了,他都能想象得出自家王爺臉上的惱色,日防夜防,到底沒能防住,這事兒要傳到餘姑娘耳朵裡,不定人怎麼生氣呢。
貴伯暗暗搖頭,當(dāng)年薛睿不得已逃亡,只叫餘舒帶給他一個口信,還有那一枚紫玉蝙蝠,他唯有留在京城守著主子的家當(dāng),守著未來的當(dāng)家主母,是以他早將餘舒當(dāng)成是女主人看待,知道她這些年有多不容易,心裡頭就有多偏向她。
“是哪裡送來的,就送回哪裡去。”薛睿心氣兒不順,他這頭正等著皇帝賜婚,太后瞎搗什麼亂。
貴伯無奈勸說:“那是太后娘娘賞的人,您要抗旨不成。老奴已經(jīng)將人打發(fā)到偏院,不會礙了您的眼,等到王府修繕齊整咱們搬了過去,將她們留在這裡便是,可好?”
他怎麼想得到,這定波館本來就是薛睿爲(wèi)了討?zhàn)N舒歡心佔的地界兒,預(yù)備當(dāng)做聘禮給了她,留下那幾個女人豈不是鳩佔鵲巢。
“不好,”薛睿重新躺了回去,將手中的慕江扇一葉一葉摺合起來,慢悠悠說道:“你讓人去打聽打聽,太后還給誰家送了人,將這幾個宮女平分了也給他們送過去,就說是太后的恩典,本王借花獻(xiàn)佛了。”
韋太后送來這幾個宮女不純是爲(wèi)了挑撥他和阿舒的關(guān)係,還是爲(wèi)了試探他的底線,倘若他爲(wèi)了息事寧人收下了她們,就等於是屈從了太后的威嚴(yán),助漲了她的氣焰,今日他退上一步,來日她未必不會逼他退上十步百步。
他敬太后是皇帝的生母,若能相安無事還好,若是太后想不開把手伸到朝堂上來,恕他不能容忍。
貴伯從小看顧薛睿長大,太是瞭解他的脾氣,看起來端方有禮的一個人,其實暗藏了一副反骨。過去他頭頂上還有個薛老太爺壓著不叫他出頭,一朝躍過了龍門,誰還降得住他。
“哎,老奴這就去安排。”貴伯把話嚥進(jìn)肚子裡,扭頭去前院,派了倆眼梢子出門打探,一頓飯的工夫就回了話,原來太后這回除了往定波館送人,還給承恩侯和戴將軍府上送了人。
這承恩侯韋熙涵,乃是韋太后的堂兄,燕帝在寧冬城自立稱帝之後,屬於頭一批積極響應(yīng)的前朝官員,原不過是宿州一個千戶,繫著韋太后的裙帶之故,亂世中分得了幾成軍功,此人打仗不行,運氣卻是極好,要不是韋太后孃家實在沒什麼人可以扶持,也輪不到他來沾光享福。
至於戴老將軍,那可是老東菁王昔日的袍澤兄弟,在皇帝面前都可以自稱是長輩的。常言道虎父無犬子,戴老將軍的兒子也是個一員猛將,此人性情豪爽,年紀(jì)比薛睿虛長幾歲,倒有些交情。
貴伯當(dāng)晚將那四個宮女安置在了客房,第二天一早,就讓人給她們梳洗打扮,準(zhǔn)備送走。可憐這幾個昨晚還夢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人兒,直到被人送到定波館後門坐上馬車才察覺出不對頭,當(dāng)下就哭鬧起來,就是不肯走。這些宮裡出來的女人有幾個真傻呢,留在這裡,她們?nèi)允翘筚n下的宮女,可以端著架子,出了這道門,她們就成了平王不要的女人,真要淪爲(wèi)玩物。
“咱們可都是奉了太后懿旨出宮伺候王爺?shù)模粤四銈兊男坌谋幽懀€不快放我們下車!就不怕傳了出去,連累到平王殿下?”
當(dāng)中一名女子蒙著面紗,在其他三人的哭鬧聲中衝著車外面大喊大叫,貴伯聽見了,沉著臉走到馬車一側(cè),對內(nèi)說道:“宮裡出來的,居然上下尊卑都不懂,王爺也是你們這些奴婢能夠隨口攀扯的?誰再多說一句廢話,就割了她的舌頭,免得到外面亂嚼舌根,敗壞太后娘娘的德性。”
車裡的哭聲戛然而止,只有那個強(qiáng)出頭的宮女不肯消停,色厲內(nèi)荏道:“我要見王爺,不然我寧肯現(xiàn)在就咬舌自盡,看你們怎麼對太后交待!”
貴伯沒想這裡頭還有個刺兒頭,換個場合他都得誇她一聲有骨氣,可是真要有骨氣,早在送出宮的時候,就該咬舌自盡了,非等到現(xiàn)在纔來拿喬,還不是貪圖他們家王爺身上的榮華富貴,所以捨不得走。
“那你就在此了斷了吧,”貴伯噎了她一句,轉(zhuǎn)而吩咐下人:“來人吶,去準(zhǔn)備一張席子,待會兒收屍。”
話音剛剛落下,就聽到車裡“咚”的一聲,似有人一頭撞了上去,緊接著,便響起一聲尖叫——“娘娘!娘娘不要啊!”
貴伯猛地回過頭,他耳朵沒聾,剛纔可是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娘娘”。他連忙指揮著護(hù)衛(wèi)將車門打開了,看見裡頭情形,一個宮女正抱著另一個暈倒過去的大哭,湊近了聽,可不是叫地“娘娘”麼。
這事兒不是鬧著玩的,貴伯不敢有怠慢之心,當(dāng)下就將車裡幾個女人從後門又送了回去,經(jīng)過一番審問,方纔真相大白,原來這位暈過去的“娘娘”如假包換,竟是前朝崇貞帝后宮的一位妃子!
此事非同小可,貴伯連忙派人往東華門去稟報薛睿,請他回府拿主意。與此同時,一道聖旨也到了定波館大門外,一同來的還有奉命宣旨的司天監(jiān)大提點。
餘舒今日出門騎了一匹高頭大馬,特地?fù)Q了一身紫紅錦袍,項上挽著鶴羽冠,腳下蹬著青絲靴,眉心處的焰火用硃砂膏細(xì)細(xì)描繪,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不是女子柔弱嬌媚,卻比男兒還要俊俏百倍。
在她身後跟著兩隊帶刀護(hù)衛(wèi),招搖過市,擺開陣仗往定波館門前一站,不知情的只當(dāng)她是上門尋釁呢。
“本座奉命傳旨,速告平王前來聽旨。”r1152--1+9020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