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遠侯府西苑之中, 臨湖是一座四角攢尖頂古亭。
亭中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正在下棋。
左邊身著鴉青色長袍的, 是威遠侯府的嚴侯爺。
另外一邊,身著月白繡雲(yún)紋錦袍的男人, 氣質(zhì)儒雅, 修長的手指夾著黑色棋子,目光專注地望著棋盤,正是受邀而來的景陽王殿下。
——
嚴侯爺其實頗有些搞不懂, 母親交代他今日留在家中,難道就是爲了陪這景陽王下棋。
老夫人不願說其中的緣由, 嚴侯爺自然也不會執(zhí)意相問。
雖然不清楚緣由,但是母親的話, 嚴侯爺身爲孝子, 自然不會違逆。
況且,他近日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要事在身,留在家中歇息一日也無不可。
聽說景陽王此人於棋術(shù)一道頗有造詣,正好也能借此機會討教一二。
今兒個天氣晴好,湖邊清風徐徐, 倒是個十分適合下棋的地方。
——
古亭偏東的方向, 沿著蜿蜒的石子路往裡走, 大約十來步遠的地方,佇立著一座輕巧的木質(zhì)閣樓。
閣樓高兩層,四面都是通透的花窗,就算坐在閣樓中, 也能欣賞到外頭的湖景。
此時,西邊的窗扇處,一扇小軒窗被支起了一個角度。
“來,過來這邊,看看可還瞧得清楚?”
閣樓之中,老夫人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笑瞇瞇地朝著程氏招手。
老夫人自己年紀大了些,自然是瞧不清的。
不過程氏如今還年輕著,眼睛還利索,這距離不算遠,雖然不比站在面前那樣清楚,但應(yīng)該也能瞧得見大致的樣貌。
說起來,這個法子還是老夫人靈光一現(xiàn)想出來的,剛好這座閣樓和亭子隔得近,只要讓程氏在這裡看上兩眼,要是萬一她不喜歡,反正兩人連面都沒見上一面,也沒什麼要緊的。
雖然特地做了這樣的準備,但老夫人覺得,以景陽王的模樣氣度,程氏不會不滿意的。
這兩人的姻緣,八=九不離十是要定下了。
這人年紀大了,見著這種和和美美的事兒也高興,也怪不得有些府裡的夫人上了年紀,就樂的四處幫人做媒。
——
程氏臉頰微紅,這件事是自己答應(yīng)的,到這個時候也沒必要太扭捏。
而且,難得能見他一次,她也有些期待。
“是,老夫人。”
程氏應(yīng)了一聲,走到老夫人身邊,站著的地方,正好對著那扇半開的窗。
順著打開的窗往斜下方看去,正好能見到不遠處的亭子,還有亭中靜坐的兩人,甚至擺在石桌中間的黑色棋盤都隱約可見。
程氏微微彎下=身,朝著那兩人的方向看去,心中不由得砰砰直跳。
上一次,兩個人近在咫尺,她居然都沒能認出齊遠來,這次可要好好瞧瞧纔是。
嚴侯爺是親家,之前楚楚成婚的時候見過幾次,程氏自然是認得出來的。
這麼說,坐在嚴侯爺對面的那個人,應(yīng)當就是齊遠了?
不過,這會兒時機有些不湊巧,程氏向下看的時候,那人正低頭看著棋局,倒是瞧不見模樣。
程氏手心攥著,緊張地都滲出一層細汗來了,望著那正專心下棋的人影,眼眶有些發(fā)熱。
她何曾想過,有朝一日,她們夫妻兩,居然還能有團圓的一天。
美好地跟在做夢似的。
——
程氏目光在那人身上停滯了一瞬,不知想起什麼,溫婉的柳眉輕輕蹙起,目中也帶著幾分疑惑之意。
她怎麼感覺,這人背影瞧著,比上次在觀音廟見到的那一眼,清減了許多呢?
是她的錯覺嗎?
又或許,是她上次慌慌張張地,所以記岔了?
程氏抿著脣仔細思索了一下,也對,她上次逃跑地匆忙,連片刻都不敢停留,哪裡去認真記過那人的身形模樣。
如今腦子裡也只有點模模糊糊的印象了,是自己記憶混淆了也不一定。
——
“怎麼樣,能看得見嗎?”
老夫人見她站到窗邊,俯身看著下面,沒什麼動靜,關(guān)切地問道。
只是見到了背影,沒見到臉。雖然說臉應(yīng)該不一樣了,可裡頭的芯子是她熟悉的啊,要是看到了臉,多少會有點兒熟悉的感覺吧。
只可惜,似乎運氣有點不好。
——
程氏心中難免有些失望,不過就算再待下去,也瞧不見什麼,正要折身離開窗邊。
正在此時,亭中一直埋頭下棋的那人,忽然擡頭,若有似無地掃閣樓的這個方向掃了一眼。
程氏身形一下子定住了,猝不及防地對上那人溫和的眸子,一時倒是忘了躲開。
他這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這裡嗎?
不過下一刻,這個想法立刻被她自己給否定了。
因爲下棋的那人,似乎只是無意中掃了一眼,根本都沒有發(fā)現(xiàn)閣樓上有人,就又低頭去看棋盤了。
——
程氏心中長鬆了一口氣,回到老夫人身邊坐下。
眉心卻是不由自主地擰緊了。
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不知道爲什麼,她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大對勁。
剛纔終於看到“齊遠”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有些失望,不是對他模樣的失望,畢竟,他現(xiàn)在的樣貌,雖然同以前格外出衆(zhòng)的俊朗模樣不能比,但也算的上端正清逸。
只是……程氏原以爲,只要見到這人的樣子,至少能在他身上找到一兩分屬於齊遠的影子。
可剛纔在他擡頭的那一瞬,她沒有找到,完全沒有。
面前這人,在她看來,根本就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可楚楚那丫頭信誓旦旦地說,齊遠確實是以這種靈異的方式活過來了啊。而且,那些個證據(jù)都還在自己那兒。
——
會不會是女兒弄錯了呢?
弄錯……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們不過是空歡喜一場。
齊遠他,也許根本就沒有回來……
程氏思及這一點,片刻前還激動萬分的心,瞬間沉下去。
不不不。
程氏擰緊了手中的帕子,否定了這種想法,不願再次承受這種失去的痛苦。
也許是因爲,自己對他還不夠熟悉和了解,所以換了一副軀殼,纔會乍然間認不出來了……
上次在觀音廟那次,她不是就沒有認出來嗎,還把他當成登徒子了。
是的,應(yīng)該就是這樣。
如果他不是齊遠,堂堂一個王爺,有大把溫柔嫺淑的名門貴女供他選擇,怎麼會突然想到向素未謀面的她提親?
再怎麼說,她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女兒都那麼大了,人家堂堂王爺怎麼會看上她。
而且楚楚也不是那麼莽撞的人,要不是齊遠的事情十拿九穩(wěn),她大約也不會跟自己說的。
所以,還是因爲自己對齊遠瞭解的不夠吧……所以他換了一副軀殼,自己就完全認不出來了?想到這兒,程氏心中倒是有點愧疚。
不過,不管心中怎麼解釋,終究是有些不安定。
所以,在老夫人問她的時候,程氏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馬上答應(yīng),只是說自己要回去再考慮一下。
“沒事,你多想想,咱們不急,不急的。”
老夫人樂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道。
心中卻是想著,這程氏性子一向軟和,既然都決定考慮考慮了,這事兒嘛,估計是差不遠嘍。
亭子那邊,景陽王手中捏著一枚黑色棋子,再次擡頭,朝那閣樓的方向掃了一眼,脣角微勾。
雖然閣樓二層的窗扇早已合上,但那半隱在窗下的瑩白側(cè)臉,早已叫他銘記於心。
——
齊楚楚皺著眉喝完藥,含了顆蜜餞,才覺得口中好受了些。
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她當初就不該拿孕吐當藉口,這兩天幾乎沒消停過。
連著吐了兩日,整張臉都有些發(fā)青了。什麼都吃不下去,連著整個人都跟沒力氣似的,只能在屋子裡休息,多走幾步路都累得慌。
還好上次李大夫給開過藥,她早上喝了一次,總算是稍微緩解了些,用了一小碗粥,臉色也稍微正常了些。
齊楚楚感覺身體沒那麼難受了,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
這兩日她不舒服,臉色也難看,免得程氏掛心,也就先沒過去。
今兒個身體既然好些了,也該過去一趟,把景陽王的事情告訴她一聲。
雖然齊楚楚知道,以孃親的爲人,肯定是不會答應(yīng)的。不過,讓她先有個心理準備也好。
只是,齊楚楚纔剛跨出門檻呢,就見到有人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
“娘,你怎麼過來了?”
齊楚楚意外之餘,也有些開心。
雖然住的不遠,但孃親大約是爲了避嫌,幾乎不怎麼主動過來這邊。畢竟女兒都嫁人了,就是別家的人了,她這當孃的,沒有總往女兒和女婿院子跑的道理。
齊楚楚笑著上前,挽住了程氏的胳膊,將人往裡頭迎。
“娘你來著正好,我剛剛還準備去紫竹居呢,咱們娘兩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
齊楚楚拉著程氏進了屋,在圓桌邊坐下,替她斟了一杯茶。
程氏想了想,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索性直接開口道。
“楚楚,你上次說你爹回來了,還變成了王爺?shù)氖虑椋钦娴膯幔俊?
“當然了。”
齊楚楚有些無奈又好笑,娘當時不都已經(jīng)相信了嗎,怎麼今天突然又開始懷疑了。
“娘你怎麼突然這麼問?”
“我……昨天大概是瞧見你爹了,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你有沒有可能是認錯了?”
程氏皺眉道,她昨兒回去想了一晚上,還是沒法說服自己。
——
“什麼,見到爹?您在哪兒見到的?”
齊楚楚卻是被程氏的前半句話驚呆了。
她爹什麼時候這麼神通廣大了,威遠侯府守衛(wèi)森嚴,她爹一個文弱書生,居然私底下來找過孃親?
就算他現(xiàn)在是王爺,也根本沒這個機會見到孃親啊。
而且之前那封信上,也沒聽爹提到過要偷偷溜過來啊。這要是萬一被人傳出去,可就糟糕了。
她爹那兒倒是不用擔心,反正臨平王的名聲已經(jīng)夠壞了,也不怕再多一條罪名。
可這敗壞的,是孃親的名聲啊。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
孃親一個守了寡的人,要是跟風流成性的臨平王私下碰面,這要讓人知道了,外面還不知該傳什麼風言風語呢。
——
“就在西苑那邊見到的。”程氏回答道。
順便把之前的事情解釋了一遍。
這件事不怪齊楚楚不知道。
老夫人想著程氏的婚事,楚丫頭這個做女兒的,自然是不好插手的,還得由程氏自己決定。
況且聽說楚丫頭這兩天孕吐不舒服,懷孕的人最忌操勞,也就沒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齊楚楚這會兒聽完程氏的話,再一聯(lián)想之前,她爹在信上說的那些個。
立刻有些哭笑不得,孃親見到的,這哪裡是親爹,怕是那位想要當她“後爹”的景陽王殿下吧!
——
“什麼,那人不是你爹?”
程氏聽到女兒的話,一時腦中嗡嗡作響,差點兒沒暈了過去。
怎麼回事,不是女兒說的,齊遠成了王爺嗎,這怎麼又不是了?她腦子有些糊塗了。
不過,就算不是,還是不對勁啊。
“不是你爹,那來提親的那個人是誰?”
莫名其妙的,怎麼會有人來向她一個“寡婦”提親?
——
“我正準備去找您說這件事呢。”
齊楚楚嘆了口氣,她哪裡想到,老夫人的動作這樣快,不過兩天的時間,就把這事兒都安排下來了。
居然兩個人都已經(jīng)“見”上一面了。
等到齊楚楚解釋完,程氏那張臉一時間滿是窘迫。
這……這怎麼還又冒出來個景陽王來。
那個什麼景陽王,堂堂一個王爺,多得是嬌妻美妾,好端端的,看上她這麼個寡婦做什麼。
害得她差一點就把這人當成齊遠了,還險些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這要讓齊遠知道了,哎……哎……
難怪呢,她就說,那天看到那個人,怎麼看都沒有一丁點齊遠的影子。她都以爲是自己眼睛有問題了。
原來,根本從頭到尾,這個人就不是自家夫君啊!
程氏一時間窘迫難言,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烏龍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