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宮外的大道上, 一輛高大寬敞的馬車正平緩地駛離皇宮。
齊遠坐在馬車外的車架上, 心不在焉地瞅著路邊的景色, 又嘆了一口氣。
因著楚楚現在有些認生,見到他就躲, 齊遠也不想讓她緊張, 便十分自覺地將車內讓給了她們母女兩,自己坐到了外面。
他正坐著發呆,女兒的病情也不知還有沒有好轉的可能, 忽然有什么東西在眼角一閃,攜裹著風聲疾馳而過。
城內明令騎馬速度不得過快, 以免踩踏傷人,也不知剛剛過去的那人是誰, 實在太過囂張了些, 在天子腳下、宮城門口也敢這般狂妄行事。
齊遠下意識地回過頭,朝著后面看了一眼,看到那人的背影,卻是稍微怔了怔。
“等等,先停一下。”
齊遠忽然出聲, 語氣有些急切地吩咐車夫。
車夫領命, 勒住馬車平穩地停下來。
齊遠一雙眼中帶著幾分驚愕之意, 目光依舊盯著那個逐漸消失遠去的身影。
是他眼花了不成,為什么會覺得那個背影瞧著……竟有些像他那死去的大女婿?
“相公,怎么不走了?”
坐在里面的程氏撩了簾子,探出頭來, 看齊遠正望著馬車后面的方向發呆,不由得有些疑惑。
程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只見到了一個已經變得很小的黑影,瞧著也沒什么特別的,不知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楚楚見母親出來,也扒拉著她的衣角跟出來,歪著腦袋,一臉好奇地往后看,前方卻是空空如也,她癟了癟嘴,有些無聊地收回視線,在旁邊掰著自己的手指玩。
那個身影已經徹底消失,齊遠壓下心中的那點兒震驚,轉過頭看向程氏,語氣平靜地搖了搖頭。
“噢,沒什么。方才看錯了,還以為遇到了熟人。”
罷了,還是不說了。
他晃了晃腦袋,剛才肯定是出現幻覺了,要不然就是眼花了。
早就死了的大女婿,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再說了,他剛才也只是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大概是那人背影瞧著稍微有點像罷了。
————
坤寧宮中。
“你再說一遍,誰回來了?”
皇后手中的茶碗哐當一聲摔碎在地,茶水和碎瓷片流了一地,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手指有些顫抖地按住了扶手,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那來傳話的宮女一雙眼中滿是歡喜之意,唇邊笑意盈盈,聲音響亮地又重復了一遍。
“恭喜皇后娘娘,確實是嚴大將軍回來了,現在正在外殿候著,等您宣見呢。”
皇后神色尤有些恍惚,一時又是驚又是喜。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他難道不是早就意外喪命了嗎?
可宮中的宮女,也不可能故意編這種謊話騙她。
要是……要是阿青真的能回來,那她自然是格外高興的。
畢竟,國公府作為她這個皇后的娘家,作為她身后穩固的倚仗,自然是越強大越好。
有了阿青,她這個皇后的位置才能坐的更加穩固些。
皇后站起來用手整理了一下發髻,心中一時激蕩不已,快步朝著外殿的方向匆匆走去。
————
外殿之中,一個高大頎長的黑衣男人正站在窗邊,負手看向窗外的臘梅,眸光深邃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聽到殿外漸漸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和釵環叮當聲,他才回轉身來,目光看向門口的方向。
一身大紅色繡牡丹紋鳳袍的女人徐徐走進殿內,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腳步頓時止住了,一雙眼也陡然睜大幾分。
站在窗邊的男人大步迎上前,拱手抱拳朝著她行了一禮。
皇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她們以為早就死了、甚至是尸骨無存的人……
在這一刻,居然真的重新出現在了她面前。
看到那個許久未見的分外熟悉的身影,皇后一時間喜不自勝,眼中頓時涌出淚花來。
她走近幾步,尤有些不敢置信,不住地上下打量著面前的男人,聲音顫抖。
“阿青……你……你真的還活著?本宮……本宮該不是在做夢吧?”
要是夢境,這夢做的未免也太真實了些!
皇后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即使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那種溫熱真實的觸感,這不是夢!他是真的活著回來了!
“皇后娘娘沒有做夢,臣的確是回來了。”男人微微俯身,嗓音沙啞,一字一句地替她解惑道。
“既然沒有事,怎么現在才回來?”
皇后一時間熱淚盈眶,要不是老夫人攔著,國公府恐怕早就辦完他的喪事了。
想到這里,皇后語氣中不由帶了幾分埋怨。
“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大家都還以為你已經……”
“讓皇后娘娘憂心了,因著先前有些不方便,所以沒法及時送信到京城。”
“沒事,現在平安回來就好!”
皇后見到他能平安歸來,高興都還來不及,自然也不會在這個上面過多計較。
兩人敘了幾句話,嚴青也不再掩飾來意,直接開口問道。
“請問皇后娘娘,楚楚可是在宮中?”
皇后表情一滯,眼中的淚水頓時止住了,拿帕子拭去了眼角的一點兒淚花,聲音有點兒慌亂。
“你……你怎么會這么問?”
分明外頭的傳言是齊楚楚出家修行了,他怎么會一上來,就問她齊楚楚在不在宮中。
皇后心中悚然一驚,難不成……他這么快就知道了什么?
嚴青沒注意到她面上的那點兒異樣,拱了拱手道。
“不瞞娘娘,臣方才一回京,就去那皇家寺廟尋過她。可那廟中之人卻是個陌生女子,還請娘娘告知,楚楚現在身在何處?”
皇后愣了一下,他才剛剛回來京城,連國公府都沒去過,竟然就直接去找那個女人了。
那個女人,果然是個慣會勾人神魄的狐貍精,一時眸光不由得冷淡了幾分。
皇后平復了一下心情,抬頭看他一眼,一雙柔和的柳眉緊緊蹙著,眸中帶著哀傷之色,欲言又止。
嚴青正等著她的回話,此時瞧見她這般模樣,那種不妙的預感越發強烈了幾分。
“娘娘有話請說,便是她出了什么不好的消息……直說便是,臣承受的住。”
“阿青,確實有個不大好的消息。”
皇后嘆了一聲,語氣有些沉重。
嚴青心中一凜,森冷的寒氣漫上來,浸得他整顆心都冰涼了幾分。
見他臉色乍然鐵青一片,皇后緩了緩,又繼續道。
“哎,說起來都怪本宮沒照顧好她。自從大年三十那天,從下人口中無意得知你的消息之后,楚楚她受驚之下早產……身體本就虛弱,后來更是日日憂慮、神思不寧,一日日消瘦下去。”
“后來,她堅持要去寺廟清修為你祈福,本宮苦勸不住,只能允了。誰知沒過幾日,她就在寺廟生了一場大病,本宮便暗中將她帶回宮中醫治。現在……現在她卻是病的越來越糊涂,不僅認不得人,連許多事也一并記不得了,言行舉止,有時候更是如同三歲的孩子……”
皇后迅速琢磨了一下,索性搬出之前對著臨平王妃的那套說法,向他解釋了一遍。
“您是說,楚楚她“病”了?”
良久之后,對面的男人才艱難開口道,嗓音沙啞,英朗的臉上此時血色全無。
皇后這般說辭,她哪里是病了,分明就是“瘋”了。
“那她現在人在何處?”早在得知她“病”了的那一刻,嚴青就已經按捺不住了,只恨不能馬上見到她才好。
“你來晚了一步,就在不久之前,臨平王妃剛剛將她從宮中接走了。”
皇后語氣有些遺憾地道。
被皇后這么一提醒,嚴青恍惚想起來,方才一路疾馳,快要到宮門時,似乎的確與一輛馬車擦身而過。
難不成,楚楚就是在那輛馬車之上。
————
等嚴青來回折騰完一圈,終于趕到臨平王府的時候,天色都快暗下來了。
臨平王府的花廳之中。
齊楚楚怯生生地站在程氏身后,悄悄偷看他一眼,又迅速地躲了回去,縮在程氏背后,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那種小心翼翼的謹慎眼神,完全是在打量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嚴青一時定定地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程氏握住女兒的手,看著面前這位大女婿慘白的臉色,還有浸著血絲的通紅雙眼,心中也生出幾分不忍,輕聲安慰道。
“你也別太擔心,說不定過段時間,跟你熟悉些,她就能慢慢想起來了。”
“娘,我們回去吧,這個人好奇怪啊。”
齊楚楚在后面輕輕扯了扯程氏的衣服,小小聲地慫恿道。
那個人為什么要用這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雖然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現在隔得這樣近,嚴青還是聽見了。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愈發晦暗了幾分,男人開口,嗓音干澀的厲害。
“楚楚……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他挪開一步,到了齊楚楚面前,叫她一時間避無可避,順勢要來拉她。
齊楚楚閃躲不開,被他這么一抓,嚇了一跳,下意識用力推了他一把。
男人毫無防備,像是站不穩似的,被她推得往后踉蹌了一步。
這人是誰啊,她為什么非要認識他。
齊楚楚這么想著,煩躁地瞪了他一眼,正好對上那雙晦暗的布滿血絲的眼。
那雙漆黑眸中的落寞神情,叫她看著,心里一揪一揪的,莫名的覺得這人有些可憐。
他為什么要這樣看著自己呢,好像很傷心的樣子,難道是自己剛才推得那一下太重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方才的火氣就弱了下去,小小聲地道。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推你的……”
“還有,我真的不認識你。”
對面那男人定定地看了她許久,眸光中的晦暗之色越發重了,薄唇逸出一絲苦笑。
片刻之后,他終于開口,嗓音緩和了些,帶著幾分安撫之意。
“恩,沒關系的。”
沒關系,他會讓她慢慢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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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程氏有些擔心。
嚴青這會兒過來,肯定是想著帶楚楚回家的。但是女兒現在這個這樣,只怕是不肯跟他走。她當然也不放心讓女兒離開。
可女兒現在都已經嫁人了,既然嚴青回來了,她也沒有不跟著丈夫回家,反而非要呆在娘家的道理。
程氏正憂慮著該怎么開口才好,卻聽見嚴青開口道。
“小婿現在要回家一趟,處理完事情再登門拜訪。楚楚這邊,就先有勞岳母和岳父大人照顧了。”
程氏聽到他不準備帶人走,立刻長長松了一口氣,笑著擺了擺手,“沒事,你先安心去處理事情,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那小婿就先告辭了。”
嚴青拱了拱手,又微微側身,目光落在那個縮在后面的纖瘦人影上,聲音有意放輕了幾分,像是怕嚇到她。
“楚楚,我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噢。”
齊楚楚愣愣地答應了一聲,望著那人漸行漸遠的疲憊身影,心中有點兒澀澀,很不舒服,雖然她也不明白那是為什么。
這一幕隱約地讓她覺得熟悉,就好像曾經在紛亂的夢境中出現過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她竟是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拽住那個離開的人影,求他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