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廣場是他倆兒共同愛的一個地方, 姜承元說這個地方讓他覺得神圣又有歷史感,辛小羽說到這里就能喘上氣兒了。
姜承元把后座的毛巾鋪在地上讓辛小羽坐著,自己則并排坐在辛小羽旁邊的地面上, 還是追問:“跟我說說你怎么學韓語的吧?”
辛小羽不想提起這個, 于是淡淡地說:“就和你學中文一樣唄。”
“沒想到你還會學韓語, 更沒想到你竟然學得這么好。”姜承元不敢看辛小羽的眼睛。
“在哪里跌倒的, 就在哪里爬起來。”辛小羽自言自語地冒出了這么一句。
“在哪里跌倒的?”姜承元不懂辛小羽剛才說的話什么意思。
“哦, 沒有跌倒啦,隨口說說。技多不壓身啊。”
“請了老師學的?”
“去培訓學校學的,然后就是跟你教我學英文的方法一樣。”
“是不是韓語傷害了你?”姜承元突然來了這么一問, 他低眉的樣子很好看,黑白如棋的眸子上一排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地, 像是童話里的王子。
辛小羽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一時有些支吾:“沒、沒有, 韓語怎么能傷害到我呢?”
電話里,聽到姜承元的分手理由是因為她不會韓語的時候, 她的指甲深深陷進了胳膊里,留下一排血印,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在學好英文以及二外日語的時候,不能好好學一學韓語。大三選二外的時候, 就是姜承元建議她, 準確說是要求她選日語, 因為他在日本留過學, 會說日語, 所以他說這樣他們就又多了一門共同的語言。關于韓語,她真的努力過, 不過分身乏術,因為除了學習之外,她還要努力打工,除了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她還堅持每個月給媽媽一些錢貼補家用……
以淚洗面的日子里,她一直痛恨著自己,刻骨銘心的愛情竟然輸給了韓語。慢慢地,她開始整理生活,絕地反擊,潛心學習韓語,就這樣,她的韓語漸漸可以交流,工作后她還休假去韓國游學過一個月。
往事不如風,歷歷皆在目。
……
家人已把婚事擺到了他的面前,心如刀絞,不知道該怎么跟辛小羽說分手,因為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說不愛了?分明還愛……
那天他還和往常一樣給辛小羽打電話的時候,樂樂從上鋪喊道:“辛小羽,幫我問下‘我想你’用韓語怎么說?”
辛小羽想都沒想,就問了姜承元,就是這句“我想你”讓他難以平靜,這句話他真情流露時對辛小羽表達過若干次,而且他一直跟辛小羽說他媽媽不贊成他們在一起,因為她不能融入家庭和他們一起交流,所以他希望她能抽點時間學習韓語,可沒想到一句簡單的”?????”她竟然都忘了,說她忘了,是因為她以前也對他說過……
于是,分手就從”?????”開始。
落日的余暉,灑在降旗手的身上,五星紅旗徐徐降落,又是一天將要落幕。時間啊,馬不停蹄地朝前趕著,和千百年前一樣,不管中間發生了多少事,也不管穿心而過發生了多少情。
手機響了,辛小羽接通之后就聽到那端傳來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
“辛小羽嗎?我是你爸爸。明天我要回去南非,我想見你一面可以嗎?”
聽到“爸爸”這個詞兒的時候,辛小羽看到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子起來了。
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沉默良久,她才回答:“對不起,我沒有時間。”然后,閉上眼睛。
“見我一面好嗎?明天我就走了……”
那哽咽的請求聲,讓她揪心地疼,“到前門全聚德吧。”
她答應了。
全聚德,有她小時候最美的回憶。她十歲生日時,爸爸媽媽帶她來過,還有就是爸爸出國前,一家人在這兒為他餞行。除此之外,她從不和任何人來這兒。
看著短信上的餐位號,再看看已經坐那兒等候的身影,辛小羽強忍著眼淚,她不敢相信這個人是她的爸爸,“爸爸”這是個多么久違的字眼,她中學開始便不再提起,讀課文時碰到這個詞兒都會小聲掠過。面前的這個人更是久違了,兩鬢蒼蒼,怎么能這么老?
見辛小羽來了,他趕緊站了起來,看得出他有些顫抖,盡管辛小羽已經二十九歲了,但還是一眼能夠看出小時候的痕跡。
“小羽……”
辛小羽沒有看他的眼睛。
他點了菜。
“為什么還要再見?”辛小羽直接發問。
“我知道你們娘倆兒受苦了,這都怪我,我沒能盡到一個爸爸和丈夫的責任……”
“您快甭這么說了,因為說了我也無法理解,緣分到了,親人又如何?誰也沒有義務一定要陪誰過這一生。”
“你這就是在怪我,我……”
辛小羽打斷了他:“怪你?我為什么要怪你?我早就習慣了,我習慣了單親的家庭,我習慣了和媽媽相依為命。”
“你這就是在怪我,當然你并沒有錯。”
“那你要我怎樣?感激你?感激你當年拋棄妻子和孩子?感激你杳無音信?感激你人間蒸發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辛小羽的哽咽聲讓鄰座的姜承元坐立難安。
面前的這位頭發花白的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男人,兩只手一直握著,顯得那么拘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有自己的苦衷……”他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
“什么樣的苦衷能夠讓你對我們母女不管不顧?那你當初為什么要娶妻生子?誰沒有苦衷?誰活著容易?你想過我媽嗎?”辛小羽情難自控。
“當然想過,還有你,今天見你,就是想要告訴你,我,我是愛你們的……”
再次被辛小羽打斷。
“你不配!不要玷污了這個‘愛’字,一個拋棄老婆孩子的男人,有什么顏面說愛?你知道我們母女倆兒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你知道媽媽為了掙錢養家下班之后去給餐廳洗碗疲勞過度,騎車回家路上出了車禍差點沒命嗎?你知道我一邊在媽媽跟前把自己當作男孩子一樣堅強,背地里無助流淚痛不欲生嗎?你知道我看到別的孩子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有多么羨慕嗎?你知道我天天盯著公交站那兒等你回家的心情嗎?你知道等待過后的失望與絕望嗎?你知道我為了打工掙錢暑假里面一個人做三份工中暑倒地嗎?這些你都不知道,憑什么還在這兒跟我說‘愛’字?”辛小羽已經歇斯底里。
“我差點兒沒命,沒有自由,行尸走肉,我沒錢寄給你們,沒錢買票也沒有臉回家,我露宿街頭,我想一死了之,我……”他的淚終于沒能忍住,脫口而出完全是因為辛小羽的那番質問,本想一輩子爛在肚子里的。他伸手去抹眼淚的時候,辛小羽看到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
辛小羽的心抽搐著,比死還疼。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我不是想要掩蓋自己的過錯與無能,但是我希望你在心底里不要恨我。”
兩個人哭了一對兒。
終于坐不住了,姜承元一個箭步從鄰座沖了過來,一把抱住辛小羽,替她擦著眼淚。
突然出現的姜承元,讓他有些驚慌失措。
辛小羽趕緊掙脫姜承元的擁抱,“我一個朋友,本來和我一起在附近辦事兒的。”辛小羽解釋道。
“哦”了一聲,然后他徐徐站了起來,“那我回去了,你們一起吃吧。”
辛小羽下意識地立馬站了起來,姜承元反應敏捷,一把拉住了他,“叔叔別走,咱們一起吃吧。”
他看了眼辛小羽,然后又慢慢坐了下來。
氣氛有些尷尬。
辛小羽打破了沉默,“明天要去南非?”
“嗯。”他點了點頭。
“那您為什么還要去南非?”這一句是姜承元問的,因為他剛才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不過更是他替辛小羽問的。
“唉,一言難盡。”他沒有打算說出來。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姜承元還在追問。
“因為我在這兒多余……”他囁嚅道。
“怎么會多余呢?”姜承元說。
辛小羽沒有吱聲。
他呵呵笑了兩聲,算是對姜承元的回應。
這頓飯吃了足足一晚上,誰都沒有主動說要離開,直到全聚德打烊。
……
坐在姜承元的身后,一直沉默不語,初秋夜晚的北京,那樣地冷颼颼。
辛小羽的手緊緊抓住后座的邊沿兒,這一次,姜承元沒敢再去拉她的手,因為她冷得像冰。
空空蕩蕩的心,一如這空空蕩蕩的街頭。
姜承元知道今晚會是她的不眠之夜,所以執意要留下陪她,不過她執意拒絕了,她想要靜一靜,想要自己一個人呆著。
……
爸爸后來的那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里回蕩,沒有繼續追問,不是不好奇,而是害怕,害怕聽到瓦解她的理由,也害怕自己的脆弱無以復加。
躺在沙發上,任眼淚肆意流淌,父母雙全的人永遠體會不到單親家庭的孩子會有怎樣的憂傷,無論外表多么快樂和堅強,內心始終都有一塊極度脆弱的地方,一碰就痛。往事如新,涌上心頭,好難受。
生離其實比死別更難,因為人一旦死了,活著人的心會跟著慢慢死掉,從而不得不開始面對新的生活;而生離,是活生生地剝離,就是你知道他可能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你也想過將他從生命里抹去,可是又斷不掉重逢的念想,重要的是他棄你而去,這又讓這份念想多了個“怨”字,人,若是心有怨念,那便不幸了。
拿得起,放得下,說得容易,做到卻難。
突然,想到了姜承元,好像和爸爸的消失一樣,帶給她某種相同的感覺,這是她至今所受的第二重打擊,就是這兩次打擊,讓她從一個熱情洋溢開朗自信的女孩兒,變成了一個脆弱自憐外表活潑內里孤獨的大齡鴕鳥。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姜承元的微信。
“睡了嗎?我去陪你?”其實到家之后,姜承元就坐立難安,聽到辛小羽那一連串的質問,他心如刀割,凌遲般地疼痛,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兒,自己卻沒能保護好,反而再一次傷害了她,內心的后悔與自責讓他無法袖手旁觀,他必須要負起責任,他想要她幸福,想要付出他的所有。
辛小羽沒有回復,她不想再過大喜大悲的生活。
這一夜,失眠的不止辛小羽和姜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