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現在的局面真的很棘手。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棘手。蘇羽的扇子和老聶一樣緩緩地敲擊著自己的大腿。整個上邊的形狀已經全碎了,而且張栩的白棋就像病毒一樣向右上蔓延,如果不能盡快解決的話,那這盤棋就算是完了。
哎呀呀,剛才為什么會發生那種錯誤呢?結果反被人揪著小辮子一頓暴打。蘇羽郁悶的看看棋盤緩緩地搖搖頭。
“上邊這里的這個毛病實際上在剛開始布局的時候就落下的,他沒有注意到右上的弱點就表現的很強硬的在上邊打入。而張栩這里的手段很巧妙,沒有著急動手而是先在右邊打擊一下,等蘇羽為了撈右邊實地而拆出的機會,返身回來在進攻上邊。這樣蘇羽受迫于上邊和右上雙重的壓力,不得不退縮以求盡量多的保全力量。而張栩之后更是得理不讓人的全力打壓右上的黑棋。在他巧妙地進角之后,蘇羽不得不痛苦的接受右上受挫而帶來的全盤壓力。”王元對著大棋盤的一邊指指點點口沫橫飛的說,“我們現在來擺一下研究室認為當時蘇羽應該下的手段。”嘴里面說著,手上不停的和一起研究的徐瑩擺著變化。“蘇羽無論如何也應當看到這里白棋的弱點,如果先手打入的話,張栩是沒能力或者說只能眼巴巴看著黑棋翻江倒海之后揚長而去。而之后,看,”他把一枚黑子狠狠地拍在左邊,“搶到了這里的大場,那就算張栩還像剛才一樣進攻上邊,蘇羽也不會像這樣的手忙腳亂。”
徐瑩接過幾張紙和他說了幾句話,王元點點頭走到另一邊寫著古力和羽根直樹名字的棋盤邊說:“這里我們要說一說的就是,山下敬吾,第一輪被淘汰的山下敬吾,還有剛才的張栩,再加上這邊的羽根直樹,就是號稱日本新一代中佼佼者的青年三羽烏。現在張栩是領先著蘇羽,但是古力這盤棋上,羽根直樹卻從一開始就落到了下風。先是這邊的惡手被古力敏銳地抓住沖出之后,右邊羽根白棋的攻擊就有落空的嫌疑。之后在面對古力兇狠長出的時候,卻沒有強硬的在這里反擊以壓縮古力孤棋求活的空間以便消除隱患,反而像是送上門一樣又打進去一個子。古力笑納之后也沒有客氣,反手倒打讓白棋只能出逃。而這種沒有頭緒的沖撞也只能把古力兩處的模樣變得更加厚實。”
但是這時候的研究室卻對外面的一悲一喜表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陳好就認為蘇羽現在完全是在誘敵深入,一會兒一定會有極為強硬的手段反擊。當然她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只不過道理并不是來自蘇羽,而是來自張栩。
就在外面說蘇羽不妙的時候,張栩卻下出了當場就讓他后悔的棋:在右邊三路上飛壓黑模樣。
張栩看著紋絲不動似乎還沒有看到這手棋的蘇羽,心里面一陣被揪住的感覺,不由得喃喃自語:“我真是糊涂了,為什么要那樣下呢?現在一片大好的形勢,卻非要用雞蛋去撞石頭……”
他郁悶是他的事情,蘇羽卻有一種想笑的感覺:剛才起身倒水的時候,就看到羽根直樹連下了幾個惡手,讓古力不費吹灰之力的就占到了主動權,難道說日本棋手就這么擅長于犯錯誤么?原來還說張栩的棋很厚,怎么這時候就出問題了?
對此,馬曉春的分析是:張栩急于擴大剛才到手的優勢,所以太著急了,應該繼續打擊上邊黑子的殘存勢力先手扳斷吃死那兩枚棋筋之后立起來一道完整的模樣再考慮右邊的事情。
但是為什么張栩會犯這種錯誤,日本代表團領隊的大竹英雄說不明白,小棋手來長見識的結城聰也說不出來。
但是韓國人那邊徐能旭倒是有一個理論:和李昌鎬一樣,現在蘇羽坐在棋盤邊就擁有一種威懾力,不管他拿白棋還是黑棋,都是起手就領先五目的。
這個也有可能。陳好雖然覺得這個沒有什么道理,但是出于孩子是自己的好這條理論,也就不說話了。馬曉春卻覺得不可思議:“我跟這小子下了這么多年的棋,也沒感覺他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也不是三頭六臂。”
徐能旭笑笑說:“正因為您和他下了這么多年的棋,才不會發現他的改變。說實話,上一次和李昌鎬君慘烈的三番棋已經讓很多小棋手把他當作不可戰勝的偶像了。他的蘇羽流下法也是很多人研究的東西。我個人覺得張栩就是因為看到了上次蘇羽大逆轉戰勝李昌鎬的棋譜,所以才急于把局面的優勢擴大,爭取讓蘇羽一點反擊的能力都沒有面的后面出事情。”
陳好在一邊幫腔:“沒錯沒錯,前幾天芮乃偉老師還跟我說過,在棋盤上如果看到有什么便宜而蘇羽沒去搶,那就一定是琢磨著什么大陰謀,要是自己下的順風順水卻看不到蘇羽的反擊,那就要注意自己大龍的安全了。”
馬曉春愣了一會兒,喃喃地說:“有這種事情?”
而蘇羽卻沒想到這么多,已經進入了長考:在他看來,張栩的這手棋完全屬于那種沒事找事的情況。既然現在看到了他的問題所在,那么自然就要好好利用一下了。
半個多小時以后,蘇羽一手棋輕飄飄點在上邊包圍的白棋邊上,讓張栩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他不能不防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只要黑棋進攻就要補的。但是這手棋和右邊的黑棋聯在一起,就擺明了是要擒殺剛才飛過去的白子。
張栩心懷惴惴的封上了上邊黑棋外逃的大門,仔細地研究著局面不知道下面蘇羽要干什么。
10分鐘之后,蘇羽的黑棋兇猛的貼在上邊飛出左上的那枚守無憂角的白子邊。張栩沒有辦法,只能在考慮一下得失之后外扳,讓蘇羽進角而自己必須起來模樣和右邊對抗,看看能不能把深陷虎口的那兩個子拉出來。
出乎意料,蘇羽沒有像他所料那樣外扳求活或者點三三各取所需,而是左邊大飛繼續掛左上角。
這下子張栩真的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如果放任不理那么自己想從左上出頭爭外勢的打算就要落空;如果想要外勢那就只能鎮住看著蘇羽在左邊擴張,那就得不償失了;但要是低夾住攻擊,先不說能不能抓住那個黑子,后面的計劃就全亂了,而且這突然改變行棋方向很令人別扭。
張栩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不斷的抓著,把漂亮的頭型弄得亂糟糟,臉上也突然涌出了一陣暈紅色。
但是在蘇羽看來,張栩的臉紅了但是嘴唇卻白了,知道他的小陰謀已經徹底亂了對手的心神,讓他找不到一個能完美解決的方案--這是日本棋手的通病,一定要把棋下得完美才算是好,不然有時候就寧可輸掉對局。
蘇羽依舊用扇子敲著腿,安然的坐在那里目光冷冷的看著棋盤。
“現在應該怎么辦呢?要是您是張栩,您怎么辦?”陳好看著馬曉春低聲說,“上邊的布置被完全打亂了,已經去世的幾個黑子在張栩被引開注意力之后突然有了活力。”
馬曉春笑著說:“你能看到這里,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女棋手當中能看得這么透徹的不多。沒錯,蘇羽就是要活動開這幾個已經死透了的子力,幫助他在中腹的戰斗中得到便宜。”
唐莉有些不高興馬曉春說的壞話,噘起嘴巴說:“也未必,要我看羽哥哥是另有所圖。他要的是不僅是中間,還有這整個半盤大空。”說著手在棋盤10路線上劃了一下。
馬曉春似乎很高興有人跟他抬杠,柔聲說:“唐莉,講講你的看法。”
唐莉臉上有些發紅,低聲說:“我只是這么覺得。要不然他就應該在右上一路飛一下,既能鞏固右上又能攔住張栩后面的手段。但是他卻掛角,明顯是為左邊建立大模樣著手。我猜下一手張栩只能鎮住,然后羽哥哥在左邊連跳,張栩也只能趁這機會擴大模樣。但是這個剛才輕飄飄點在這里的黑子和掙扎中的上邊就要發揮作用了。這邊夾一下之后沖頂這里,白棋一下子沒了退路。雖然之后能靠著左下的勢力逃出一條路,但是羽哥哥一通纏繞攻擊足以把左邊和從中腹到右邊再到右下這一大塊龍在勢力范圍之內。到時候張栩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后20目卻無可奈何。”
陳好馬曉春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倒是大竹英雄聽完翻譯的話啪啪的鼓掌:“了不起,唐小姐果然天縱其才,分析的有理有據精辟的很。”
實際上的實戰過程也是這樣子,張栩和被蘇羽抓住了尾巴一樣跟著連跳的黑棋一路縱深,然后看著被割斷聯系的三個子發愁。
等到了下午12點半吃完飯回來,張栩卻像是明白了什么豁出命一樣舍棄了那三個子直接把兵力投入到右下的進攻。
陳好故弄玄虛的嘆口氣:“唐莉啊,你的毛病就是太理想主義了,怎么會沒想到張栩在上邊占到了大便宜之后完全可以像蘇羽一樣棄掉那幾個子,干脆打進下邊決一勝負呢?”一邊說一邊在網上寫著意見。
唐莉滿臉通紅,小聲小語的低下頭看著棋盤說:“對不起,我想的簡單了……”
馬曉春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別想這么多了,好好看看棋,有什么覺得有道理的就要說出來。”
唐莉點點頭,看著棋盤慢慢的擺著變化。
對局室里的蘇羽眼睛看著打進下邊的白子手中一下一下的扇著扇子,像是2月的北京正處在酷暑中一樣緩緩地流著汗。
張栩的決定很正確,要是換做我也會這樣做的。他細細的推算著局勢:左上的三枚白子雖然有些味道留下,但是相比于下邊大操場一樣的一片,早點放棄了倒是放下了一個包袱,后面要是有什么問題還可以在活動一下。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要是他沒這點決斷也就不是號稱青年三羽烏的張栩了。好在我還留了一手。
想著,蘇羽伸手拈出棋子拍在棋盤上肩沖那白子。
張栩想了想,反跨過去放出勝負手。
“張栩開始拼命了,在被蘇羽流打擊了小半盤棋的張栩為了破掉蘇羽可能成大空的中間不惜一戰。但是總覺得有些草率了,要不是左邊的壓力逼得緊,他可能也不會這么早就出手了。”王元甚至有些惋惜的開始給張栩倒計時,“反跨雖然很有些酷烈的味道,但是當蘇羽掛向左下的時候,張栩也只有放棄大角求活中間那一條路了。所謂自古華山一條路,不知道他能不能搏成功。要是成了就是細棋官子,要是不成就徹底結束比賽了。”
蘇羽又一次進入了長考,似乎有些猶豫是應該沖下戰斗還是收納大角讓張栩在中間折騰。
長考之后,他沒有掛角也沒有沖下,而是出乎所有人甚至包括打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放棄一子的張栩的意料,尖出了一手。
這是要干什么?張栩有些發愣的摸摸臉:是要比拼對殺中的力量么?左邊畢竟還有白棋三個死而不僵的子,殺起來說不準誰好誰壞。還是說……
推算了很久,他終于模模糊糊的抓到了蘇羽的心意:不僅要殺,而且要把左邊和這里的子連在一起殺。
張栩卻明白蘇羽這么做的的確有道理:兩塊沒有根的棋,無論如何也不是人家隨時能連回家的大龍的對手。
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了,也只能拼一下了。張栩極力冷靜的拿出棋子,拍在棋盤上。
晚上,還是在酒吧里面,看著因大翻盤成功而興奮的羽根直樹和徐瑩載歌載舞,看著孔杰和王文達為了慶祝闖關成功而逍遙自得的喝著啤酒,張栩和古力坐在一邊無語淚長流的默默承受著被打擊的痛苦,互相安撫著對方同樣受傷的心靈。
古力手里不斷的轉動著晶瑩的酒杯看著里面的檸檬片被冰塊撞擊著低聲說:“想不到啊想不到,領先了這么多的棋,羽根還有一塊大棋還沒活干凈,我怎么當時就不能冷靜一點呢?何必還非要沖進去呢……”
羽根直樹走過來笑嘻嘻的坐在古力的身邊說:“哎呀,事情已經過去了,何必這么不開心呢?不過我還有事情請教你們,希望可以幫我。”
古力和張栩無精打采的說:“說吧,別在那打擊人了。”
羽根直樹很嚴肅地說:“請你們給我講講在面對蘇羽九段的時候,應該怎么做。”
兩個人對看一眼,無奈的苦笑起來。張栩低聲說:“要是我知道的話,我何必坐在這里喝悶酒呢?是不是?很諷刺啊,我一個敗軍之將竟然要給你傳授失敗的經驗。”
羽根直樹繃不住臉笑起來說:“沒有辦法,和現在的蘇羽交過手的人日本國內也只有您一個,就拜托您能賜教。”說著彎下腰鞠個躬。
張栩很無奈的撓撓頭:“經驗?沒有什么經驗,就記住一句話,面對蘇羽,你就要記住了你落后他五目棋。不要管誰是先手誰是后手,也別管當時的情況,就記住你永遠是落后的,才有希望。”搖搖頭,“不過不要過火,上午我就因為太緊張而下出了過分的招數。你回去看看我今天和他的棋譜,就知道一旦出現這種錯誤會是什么結果了。”說完,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飲料,叫酒保:“給我再來一杯布拉格之春……這名字聽著很熟悉啊,是什么東西?”
古力懶洋洋的搖搖頭:“我怎么知道。不過聽著挺好聽的。蘇羽在干什么呢?怎么還不過來?”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小子說好了吃完飯過來的,怎么還看不見人影?”
孔杰笑著湊過來說:“蘇羽?現在估計正被陳好數落呢,一時半會兒這個飯吃不完。就算過來也是和陳好一起,咱哥幾個想自個湊一起喝喝酒罵罵街聊聊天可不容易。”
幾個人沉默的點點頭,沒有看到一邊的羽根直樹似乎在用酒在桌子上畫著什么,從側面看上去就好像是個19道的棋盤。
三天后,當蘇羽坐在羽根直樹面前專心的檢查棋盤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今天的對手說:“蘇羽九段,今天是我挑戰你,希望你能多多指教。”
蘇羽愣一下連忙客氣:“哪里哪里,大家互相學習。”心里面卻有些奇怪:挑戰者?我是坐在冠軍的位置上了?
左右看看周圍十幾號人正摩拳擦掌的準備大干一番,再看看桌子邊上的名牌,覺得有些迷惑:“你說挑戰我?我又不是衛冕。劉昌赫先生在那邊,你是不是……”
羽根直樹點點頭說:“沒錯,我就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挑戰的位置上來和你對局的。還希望你不吝賜教。”
蘇羽后背上覺得有些不舒服,一股涼氣慢慢的躥上來:“這個,好像,沒必要這樣子吧?”
羽根還想說什么,卻被裁判的話打斷:“好了,第四屆應氏杯八強賽現在開始,請雙方棋手猜先。”
蘇羽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有說什么,依舊小心翼翼的開始了對局。
古力坐在研究室里呆呆的坐了一會兒,突然對馬曉春發問:“馬老師,如果你現在面對孔杰,會有什么想法?”
馬曉春有些發愣:“什么什么想法?還能有什么想法?下棋就是了。”
古力繼續問:“那么面對常昊和王文達呢?”
馬曉春搖搖頭想了想說:“和他們下棋都很困難,因為他們現在都是了不起的國手,我想我會全力以赴爭取勝利。”
古力笑了笑:“那要是面對我呢?”
馬曉春愣住了,不知道古力什么意思,但是看著他眼中的光芒考慮了一下說:“同樣的很困難,因為你也很厲害。畢竟是參加過世界大賽磨練的,又在三國擂臺賽上有相當不錯的表現。”
但是古力卻沮喪的嘆一口氣說:“昨天我聽張栩說,和蘇羽下棋就要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落后五目,只有這樣子拼命才有機會贏。我有時候在想,他這么厲害,我很可能一輩子都比不過他。”
馬曉春看著似乎第一次表現出落魄樣子的古力,知道在王鑫去世之后缺少一個在人生路上教導他的人,而他平時一直嘻嘻哈哈的樣子又讓人總是忽略了他,讓他小小年紀一個人承擔著職業圍棋的壓力。
他輕輕地嘆一口氣,坐在古力身邊低聲說:“蘇羽是蘇羽,古力是古力,他是永遠領先五目的蘇羽,而你也是永遠笑著面對危局的古力。何必要跟他比呢?你和他以前都是一起的,我不相信說你沒贏過他。只不過現在他有了自己的風格,才顯得如此的強悍。你呢?你不是很喜歡殺棋么?如果你能堅持著你的風格,并且彌補了你的弱項,我不相信你就比他蘇羽差!他蘇羽的缺點你也不是不知道,中盤觀察力一直出問題。而這是你的強項,你就要想想怎么發揮自己的風格,用你的古力流來打天下。是不是?”
古力想了想,輕輕地笑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