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棉被,擦了把快要凍出來的鼻涕泡兒,提出了最後的抗議:“娘,今天你要不去買新棉被,兒子就凍死給你看!”
然後,老孃的笤帚疙瘩就招呼上去了:“你這個久窮乍富的敗家玩意兒!有了二百兩銀子就飄了是不是?一牀新棉被少說也得三百文,你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
揍歸揍,但老孃隨後摸了摸那填充著蘆絮、稻桿兒單薄的被子,口氣不由又軟了下來:“今日娘就去買些棉花,讓老周頭兒給彈了,親手給你縫一牀厚實(shí)的被子。怎麼樣,這算是母愛的關(guān)懷了吧?”
何瑾卻搖了搖頭,道:“要兩牀?!?
老孃登時又要炸,可不料他隨後又說道:“另一牀給娘用。還有,我跟沈小姐說過了,她今日就會派人來,把娘這屋的火炕盤好?!?
老孃舉起的笤帚疙瘩不由放了下了,想稱讚兒子一句,但話到嘴邊就成了:“還算你這兔崽子有良心......”
隨後老孃去給何瑾準(zhǔn)備早飯,何瑾也用了極大的毅力,才起牀穿衣。
當(dāng)他頭戴黑色的無翅吏巾,身穿月白色的圓領(lǐng)衫,腰繫黑色的絲絛,腳下是黑鞋白襪,一身簇新地準(zhǔn)備出門時,老孃不由罕見溫柔地看著他,道:“想不到你這兔崽子穿戴起來,還挺人模狗樣的......”
何瑾頓時臉色一垮,但嘴上卻說道:“是孃的手藝好。要不是昨晚娘親熬夜改好這白衫,兒子這會兒必然像個大馬猴兒?!?
這馬屁拍得恰到火候兒,老孃不由喜笑顏開,輕拍了何瑾後腦勺兒一巴掌:“行了,就會哄老孃開心??鞚L吧,第一天應(yīng)卯,別遲到了?!?
出了院門兒走在街上,望著晨曦天邊還有的一抹黛藍(lán)色,何瑾不由悲從中來:應(yīng)卯,就是卯時前必須趕到衙門......而卯時是個什麼時候,凌晨五點(diǎn)??!
想想以後就要這樣天天早起,他就感覺這個大明朝,對自己充滿了深深的惡意。
可想不到,拐出巷子來到衙前街時,卻發(fā)現(xiàn)街上已經(jīng)有擺攤賣早點(diǎn)、推著大車收馬桶的了。
街坊們看到何瑾,不由都一個個笑著打招呼道:“瑾哥兒,這是要上衙門???”
以往走在街上,何瑾承受的眼神兒都是憐憫的。
今日街坊突然這麼熱情,讓他還頗有些不習(xí)慣,連連應(yīng)道:“是啊,張大爺?!薄霸绨?,吳嬸兒?!薄班?,到衙門去呀,蘭姐.......”
“老天爺開眼啊,沒想到瑾哥兒大病初癒後,就混上了個好差事兒,真是何令史保佑?!?
“瑾哥兒好好幹,莫要丟了你爹的臉面!”
“瑾哥兒,改日嬸子給你說門兒好親事兒!”
“.......”
耳邊聽著這些閒碎但暖心的話語,何瑾心情不由漸漸好轉(zhuǎn)了起來:雖然穿越後沒了網(wǎng)絡(luò)、少了電力,可迴歸這樣最淳樸本真的生活,貌似也挺不錯。
就這樣一路走到衙門,來到刑房後推門而入,看到刑房的佈置跟吏房沒啥兩樣兒,也是個套間。
大廳裡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蔷碜?,空隙中才能看到桌子的影兒。一大堆的書辦們,就在那幾乎看不到的桌子上伏案忙碌。
還有那些負(fù)責(zé)跑腿兒的白役幫差,則更是可憐,只能擠在犄角旮旯等候著差遣。
但大廳的左側(cè),卻有關(guān)著門的獨(dú)立房間,應(yīng)該就是一房司吏的辦公室,待遇立時顯得鶴立雞羣。
何瑾不由瞅了一眼,止不住便升起了一股念頭:自己要是能呆在辦公室裡,輕鬆愜意地指點(diǎn)江山,看著這麼多手下唯命是從,那該有多爽?
“瑾兒,你來了啊......”正做白日夢呢,便聽有人招呼自己。
何瑾擡頭一看,立時施禮道:“尹伯伯好,昨日家中有些雜事兒,未去拜見尹伯伯,還望伯伯見諒?!?
何瑾口中的尹伯伯,是便宜老爹生前的同僚兼好友,也是刑房的典吏。年歲比何瑾便宜老爹要長,在刑房算是老資格。
當(dāng)初何瑾想投後門兒的時候,首選其實(shí)是這位尹悠伯父。可想到人家已幫了老孃找了份兒漿洗縫補(bǔ)的活計,何瑾便沒有再勞煩人家。
畢竟,落難不攀親的道理,何瑾是懂的。
但顯然尹悠卻不這樣想,佯裝惱怒道:“這孩子......咱們兩家,你說這等客套話幹啥?”
言罷,他便又拍著何瑾的後背,向大廳裡的書辦幫差說道:“瑾兒是何保的兒子,子承父業(yè)來到了咱刑房,就是咱刑房的人。你們誰要是敢欺負(fù)他,就是跟我老尹作對!”
衆(zhòng)書辦幫差聞言,齊齊應(yīng)諾道:“曉得了,令史大人?!?
何瑾趕緊環(huán)了一個羅圈稽禮,對著大廳的書辦幫差們言道:“何瑾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還望諸位多多指點(diǎn)幫襯?!?
尹悠這麼一擡,何瑾又如此識相,大廳裡氣氛頓時熱情鬆快了許多。不少之前跟便宜老爹相善的,也都主動同何瑾打起了招呼。
寒暄過後,尹悠便將何瑾,帶到了大廳後方的兩張木桌前。
這兩張木桌顯然比大廳裡其他的桌子要大,上面非但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還放置著茶葉、手玩核桃之類的小玩意兒。而且,大廳裡也留了兩處走道,直通這兩張桌子。
尹悠指著其中一個木桌道:“瑾兒,這座位就是你爹坐過的,知州大老爺還未指點(diǎn)新的典吏,你也沒有地方辦公,就先在這裡熟悉公務(wù)吧?!?
何瑾當(dāng)即便要推辭。
可就在他還未開口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就從門口傳了過來:“哼,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傢伙,不知投了什麼狗路鼠道兒混入了衙門?,F(xiàn)在還什麼都不懂,就敢坐在典吏的位置上,這刑房以後還要不要規(guī)矩!”
衆(zhòng)人聞言齊齊回頭,不由一陣竊竊私語。
何瑾明顯感覺到,門口那個身材瘦高,面色陰沉的青衫吏員一出現(xiàn)。大廳裡原本融洽的氣氛,立時受到了壓抑。
尹悠當(dāng)面被打了臉,氣得臉色漲紅,開口道:“司刑大人,何瑾是何保之子,眼下又沒他的座位,便先坐這裡怎麼了?”
“混賬!”那死人臉的汪卯明一聽這話,當(dāng)即喝道:“典吏的位置,自然只有典吏才能坐!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若人人如此,刑房還如何辦案,如何予一州百姓公正?”
尹悠這下更氣不過了:一個區(qū)區(qū)座位的小事兒,且我讓何瑾也只是暫坐。你汪卯明竟當(dāng)著全刑房人的面兒,如此小題大做,簡直太不給老夫面子了!
可就在尹悠脫口要說出激憤的話時,何瑾趕緊搶在了尹悠的前面,開口道:“尹伯伯莫要生氣,我現(xiàn)在還什麼都不懂,正需諸位同僚多多指點(diǎn)一番。”
這個臺階給的不錯,尹悠氣怒的面容不由稍緩了些,拍著何瑾的肩膀道:“嗯,跟你爹一個樣,句句話都說在正理兒上,讓人聽著舒心!”
這話明顯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了:何家父子的話說在正理兒上,不就是影射汪卯明不會說人話嗎?
汪卯明那張死人臉頓時掛不住了,可他也不能真跟尹悠吵起來,讓其他房看了笑話。
他只能轉(zhuǎn)過頭,陰測測地看著何瑾訓(xùn)斥道:“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不懂規(guī)矩!真不知道,你這種巧言令色的東西,是如何混進(jìn)來的,真是可笑至極!”
何瑾低著頭沒有還嘴,只是心中默默想到:就你這等心胸狹隘的死人臉,當(dāng)初還想娶老孃,真真兒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自己找個座位,趕緊學(xué)著如何謄寫案牘,衙門裡可不養(yǎng)廢物!”
汪卯明看著何瑾的眼神兒,就跟看下水溝裡的蛆蟲一樣,繼續(xù)冷冷厭惡道:“你要是真有本事兒,趕緊找人調(diào)到別的房,省得因爲(wèi)沒用被我趕出去,你再哭爹喊娘!”
說罷,汪卯明就要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得意洋洋地走入辦公室。
可何瑾卻意識到,無論自己還不還擊,日後恐怕都會繼續(xù)受到刁難羞辱。乾脆直接擡起了頭,同樣冷聲笑道:“這恐怕就要讓司刑大人失望了?!?
“小人能進(jìn)這個房,是知州大老爺特意指定的,乃大老爺照拂衙門故舊吏員的一項善舉。司刑大人若覺得大老爺做的不對,儘管可以試試!”
他入刑房一事,當(dāng)然不是姚璟特意指定的,可無疑在姚璟籠絡(luò)人心的範(fàn)疇之內(nèi)。如此生拉硬扯一番,正好成了護(hù)身牌。
這話一落,大廳裡書辦、白役們不由齊齊看向了何瑾:這新人,夠剛啊,有性格!
汪卯明也一下傻眼了,抽了抽嘴想說兩句硬氣話。
可當(dāng)著衆(zhòng)人說大老爺照拂衙門、籠絡(luò)人心的善舉不對?他當(dāng)然沒那個膽子,也沒那麼蠢......
於是,他只能氣哼哼地拂了下袖子,裝作倒驢不倒架地走入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