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只會無條件實現(xiàn)你的願望罷了。。。”

話說出口，他愣了一愣，反應(yīng)過來此言不妥，畏畏縮縮地又改口，“不是無條件……本座失言……”

然而無條件也好，有條件也罷，她不解的是到底發(fā)生了些什麼，這個自稱神明然而確實有著不可思議力量的男子要實現(xiàn)自己的願望。

“本座念你多年來一直爲這望曉樓打掃奉供，所以本想圓你一個心願。不過看你的反應(yīng)，似乎是弄巧成拙了。”看這小丫頭片子此刻心裡多是疑問納悶，氣惱已消了七八分，他直了直腰背，整了整衣襟，負手從柿樹後踱了出來，“現(xiàn)在你好好給本座說說，今早欲言又止是想要許些什麼心願。只要是這世間倫常、情理之中的，本座都允了你。”

她微微仰頭，與他四目相接。漆色的深眸中如有繁星般的光芒，神情誠懇真摯，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要不要拜託他？

可是，這樣的事情拜託了神明，就算實現(xiàn)了又有什麼意義？人的心意又豈是怪力亂神能夠左右的？

她糾結(jié)著，腦門和眉心都擰出了煩亂的結(jié)，最後還是咬了咬牙，似乎想要把糾結(jié)的心思甩掉一般搖了搖腦袋，答道：“不用了，謝謝。”

她那腦瓜裡的一番天人交戰(zhàn)，他全看在眼裡。難得小小年紀，看得卻甚是真切。

這人啊求的不是富貴名利就是情愛姻緣。爲神千年，雖然只是守一方水土平安的小仙，有信徒參拜的時日裡來求姻緣的也從未斷過。他本不是月老紅娘，哪裡來的紅線，又要如何成就姻緣。若是富貴功名倒還好說，以他的修爲憑空變點金銀珠寶、仕途前程稍加庇佑都不在話下。姻緣的基本是繫住兩人的心。可在他看來，人心卻是這世間最無常的東西。絕無定數(shù)，也就無從操控。

他本來蹙著眉，一念間憶起許多故人往事：多少癡男怨女曾拜伏在自己腳下求賜姻緣，這之中又有幾個最後遂了心願。再看看眼前的丫頭，居然主動放棄許願，跟自己說“不用了”。嘴角牽起一絲笑，神明伸出背後的手來，兩拇指撫過她的眉間，似是要抹平她心裡那些煩惱的糾結(jié)般從眉心向兩邊拂去。

“姻緣情愛本座也確實管不了。你的心願可以存著，本座等你。”

“欸？那你還真是沒有用的神仙呢。”她拍下他的手，像是不滿又似是嘲弄地撇撇嘴。

“你、你、你怎敢對本座這番口氣！”他真是思不明想不通，這丫頭從以前到現(xiàn)在對自己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之心，又爲何十年來堅持著來這裡清掃供奉。今日既然相見對面，他便直接問了出來。

夏雪側(cè)著腦袋，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我要是說出來，你大概要被打擊得不輕。因爲……我一直來這裡的原因，跟你這自以爲是、腦子不好的神仙一點兒關(guān)係都沒有。”

她說了一半，擡眼看了看那個已經(jīng)有點哭喪臉的神仙，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便試圖放緩了語速、換了溫柔的語氣繼續(xù)道，“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跟鄰居家的小孩子們在這附近捉迷藏。輪到我做鬼抓人，不知道怎麼的就找岔了地方迷路了。當(dāng)時我一個人到了這山上，又冷又怕，還以爲自己以後再也回不了家。幸好遇見了一個有點奇怪但是心地很好的伯伯，他一路逗，送我回家。爸媽說，他們當(dāng)時眼看著天黑下來卻不見我回家，也到處找我，不過怎麼都不會想到我是在鮮有人至的鳳凰墩上迷了路。要不是那個伯伯，大冬天的荒郊野外我一個人會遭遇些什麼真不好說。”

“媽媽回想講給我聽，說那個伯伯衣服和裝扮都很奇怪，明明是個男人頭髮還長長的，大概是躲在這山上舊廟裡的流浪漢什麼的吧。”

“做人要知恩圖報。年紀雖小，可這道理我懂，就想來這裡送點吃的，幫他打掃打掃。雖然再也沒有見過那伯伯，但是我想他應(yīng)該一直住在這裡的。畢竟，我留在這裡的吃的，下次再來看就沒有了呢。”

聽她說完，他只是靜靜站著，仰天發(fā)愣。槽點太多，竟不知道從何處開口。“伯伯”還有“流浪漢”什麼的，真是無語凝噎。

“喀拉”。尊爲神明的他，那孤高桀驁的內(nèi)心深處不知是哪裡傳來了破碎的聲音。

唔，事到如今，若跟這個丫頭說本座就是她感激不盡、無以爲報的恩人想必也要被一番調(diào)侃笑話，反正這粗鈍的小姑娘是不懂得對長輩、對神明的那套長幼尊卑的。

他心裡念著，有些氣惱地拂袖，負手轉(zhuǎn)身往廟內(nèi)走去。卻被夏雪一把攥住衣角，拽了回去。

她把他拉到敞亮處，迎著光線，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喃喃道：“衣服和裝扮都很奇怪，明明是個男人頭髮還長長的……”

“你就是那個伯伯！”

她恍然大悟，一時間不知要如何是好。只是拽著他的袖子，興奮得難以自已，原地蹦著跳著，碎碎唸叨：“就是你。一定就是你。你就是那個人。你就是那個伯伯……”

神明大人看著她——臉蛋兒雖然揹著光看不真切五官，那份欣喜卻清清楚楚地滿溢。神明心裡卻無法如她般雀躍，只是無端覺得腦仁兒生疼。他呼了口氣，閉上眼任憑自己被拽得左搖右晃，悶聲道:

“說了不是伯伯……”

不讓叫伯伯，那不叫就是了。不過讓叫哥哥什麼的，還真是個不害臊的傢伙呢。虧得他說自己做了千年的神仙，叫他哥哥就不怕亂了輩分？

“那我到底要怎麼稱呼您？”

這一問，倒是把他給問住了。雖然是入冊神籍、有正經(jīng)“戶口”的神明，然而用來稱呼的名號什麼的……

他素不喜與其他仙人打交道，獨自守著江畔臨海小城千年；佛教傳入後也從未曾去那光孝寺串過門子；信徒們來參拜，尊他也是“大仙”、“上神”，不敢直呼名諱。太久過去沒被呼喚過，他竟一時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夏雪見他傻愣著，食指一伸，戳了戳他肩膀逗笑道，“你不會是忘了吧？”

他仍動也不動，臉色卻是看著更加鐵青了些。

“真……忘了啊？”她扶額嘆了口氣，“也難怪，一千多年的時間，神明也要得老年癡呆的。”

爲了否定她這個錯得離譜而且莫名其妙的論斷，他放棄了數(shù)度勞而無功的跳腳模式，決定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

“本座單名一個‘曉’字。望曉樓望曉樓，‘望曉’二字就是大家來看望本座的意思。”

嗯，這個好！這個解釋好！有理有據(jù)！他簡直要爲自己的急智鼓掌叫好。他抿著強忍笑意的嘴角，轉(zhuǎn)頭看那丫頭，卻發(fā)現(xiàn)對方一副嘲諷臉望著自己。

“你是不是傻？望曉樓之所以叫望曉樓，是因爲它在海靈城最最東邊，古時海岸線還沒有向東消退，鳳凰墩靠著海，能看見日出東昇太陽拂曉！住了千年，居然連家門口的變遷都不記得。”

只見他嘴角的笑意漸漸凍結(jié)，面色也沉了下來。夏雪心裡想著：不好，怕是又傷了他的心吧，這可不對。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爸媽也從小就教育我要關(guān)愛老人，不能看他臉顯年輕就忘記這麼重要的教誨。

可憐不論夏雪心裡想什麼，神明也一樣聽得明白真切。

關(guān)！愛！老！人!

這四個字簡直就像四把尖刀，一刀一刀狠狠地戳進他早已經(jīng)血流成河的小心坎兒裡。對小姑娘一片赤忱的尊敬愛護之心，他卻只覺得更加沮喪無力。

反正……跟這個丫頭跳腳氣惱也會被無視。

“譁嚓”，英武偉岸的神明內(nèi)心深處分明有什麼東西已經(jīng)碎了一地。

“叫本座師父吧。”

他想起別人喚那位最後照顧自己的居士，多是這個稱呼。反正讓這丫頭叫自己“大仙”、“上神”什麼的，她態(tài)度上也不能跟稱謂達成一致，也罷也罷。

哦。

夏雪心裡應(yīng)著，點點頭，捧著臉蹲在神明面前，仰面盯著他。他被這不尋常的安靜和熾熱的眼神弄得簡直如坐鍼氈般不自在，側(cè)著臉讓到一邊，擺手道，“有話直說，不要這樣。”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這麼多年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不容易呢。”她仍是一臉入神地看著，慢悠悠地回答。

不容易……是呢，你腦子裡想的東西本座聽得一清二楚：

好可憐啊頭髮披著都沒人幫他梳個辮子、神仙不穿白袍一身青灰是嫌棄白色不耐髒吧畢竟沒人幫他洗衣服……空巢老人苦難多啊……

他伸手輕拍她那梳著馬尾、頭髮已經(jīng)有些散亂的頭頂，想幫她把那些奇怪的想法從腦袋裡清出去，壓抑了不悅無奈笑道：“本座是仙，千年歲月彈指一揮間。沒你想得那麼悽慘。好了好了，時辰不早，你趁天色還亮下山去罷。這裡畢竟還是偏僻，女孩子家久留無益。”心裡卻是念著，得快點把這個難搞的小丫頭弄下山去，不然今天這生疼的腦仁兒怕是好不了了。

夏雪感激地看他，脆生生應(yīng)他：“知道了！師父！”她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那傻樂的滿滿元氣，一路輕快地跑下山坡。又不放心地回頭望望，看見神明大人還站在樹下望著自己，瞇著眼歡喜地笑開了。

那一瞬，他和一旁的柿樹都恍惚間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明媚的午後，那個扎著沖天辮兒的小女孩仰頭微笑：

“你是不是一個人？”

“又孤單又害怕？”

“師父再見！我以後會更經(jīng)常來看您！”

他聽見拼命揮手的她這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