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 想不到這山上意外地很熱鬧啊。”
正在這鳳凰墩上的衆人都各自忙碌於手中的事情或是沉浸於自己內心世界的同時,一個陌生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們所有人。
他們都轉頭去看,只見一位白髮滿頭、駝著背、拄著柺杖的老爺爺氣喘吁吁地站在坡口, 手裡拎著的網兜裡還沉甸甸的, 看起來裝滿了東西。
夏雪最先反應過來, 撂下天璣過去扶她。
搖光卻是擺了擺手, 柔聲囑咐夏雪:“大冷天的, 這位老人家肯定是迷路了。你去殿裡捧張小凳先給他坐下,我去燒點熱茶。”
還沒來得及夏雪點頭,那老爺爺卻是連連擺手:
“不用不用, 我沒有迷路,找的就是這裡。”
他擡頭看看道觀門頭上那已經褪色的老舊匾額, 瞇著不太好使的雙眼確認了一番:“望曉樓, 沒錯兒。”
說完便顫巍巍地蹲了下來, 在自己塞滿東西的網兜了掏啊掏啊,竟是從那裡面掏出了一座用紅色綢布裹了又裹、膝蓋高矮的斗香來。
搖光受驚地抖了抖半邊眉毛, 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他趕緊攔住那正在掏口袋要找火柴的老爺爺,“慢、慢著!老人家,你先別點。”
老爺爺皺著滿臉的皺紋,伸著脖子,慢吞吞地問他:“爲什麼?”
搖光怎麼可能告訴他說, 是因爲這鳳凰墩上別說斗香了, 連一般的香火都是許久未沾。
現如今來參拜的, 多是聽說這裡掌管姻緣的年輕人, 好一點的會帶些水果供奉;大多數的人根本就是來進行投機行爲——空手而來、許願的時候說是事成之後必來還願什麼的……
可今天來的老爺爺非但年齡不太對, 這忽然鄭重地捧出座斗香來,搖光完全篤定他是找錯地方了。
“怎麼?道長是嫌棄我這斗香太小?”
搖光趕忙搖手, “當然不是。”
老爺爺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長你千萬別嫌棄。我這是年紀大了,再大的斗香我拿不上來啊……”
見沒法說通,搖光也只能就此打住。
這時夏雪已經從道觀內取了那神明臨時變幻出來的一張板凳,遞到老人身下扶著他坐下,蹲在一邊擡頭問道:
“這都快要過年了,老爺爺您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纔來的吧?”
老爺爺點點頭,垂下臉來又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來求這山上的神仙減我幾年壽命。”
“哈?”
夏雪以爲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把耳朵又往老人那邊湊了湊。
而搖光已經抑制不住嘴角的抽動,站在那裡看著這老人一臉的認真誠懇,無言以對。
“我,是來求這山上的神仙減我幾年壽命!”
老爺爺見夏雪似是沒有聽清,於是清清嗓子又重複了一遍。
夏雪尷尬地笑笑,艱難開口:“爺爺,這種事情不好隨便拿來開玩笑的。都快過年了,更是不該說這些不吉利的……”
那老人聽她這麼回答,卻是把眼一瞪,有些生氣了。
“我看起來是老成白癡的樣子了?你們覺得我大冷的天,拎著一大包東西,累得快死,只是爲了開玩笑?我跟你們很熟嗎?逗你們笑對我有什麼好處?”
原本有信徒造訪是件好事,可眼看著這來人就要發火,夏雪實在是不敢再多嘴,只能順勢扶著那拍膝而起的老人,一步步地往道觀殿內邁。
把他送進去後,夏雪就乖乖地退了出來。
可是又放心不下,便緊貼在門外守著,注視著老人家。
只見那老爺爺顫巍巍地從網兜裡又掏出了用蠟紙小心翼翼包好的蘋果、柑橘、香蕉、甚至還有蒸好的米糕,一件件地整齊擺放在了供桌上。把供品都安置齊整後,他才退到了拜墊上,畢恭畢敬地跪下,行的是標準的跪拜之禮。儘管他年事已高,身子骨都已經不比年輕人那麼靈活柔軟,可還是認認真真地力求每個動作都切實到位,並沒有敷衍了事。
夏雪扒在門邊,看著這完全就不是鬧著玩架勢的老人家,又轉頭望望搖光大人。
搖光也是一臉苦惱地無奈望著殿內,顯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老爺爺是非常虔誠地拜了又拜、還在神明的神像面前唸唸有詞、說了好些話,才支著身子,勉強地站了起來。
夏雪見狀趕忙跨進門去攙扶,可老爺爺卻擺擺手,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塞給了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幫自己把殿外的斗香給點著了。
她見久跪了的老人家面色蒼白、連呼吸都有些急促氣短,有些猶豫,不肯馬上鬆手,卻又被狠狠瞪了一眼。
無奈,她只能乖乖點頭,接過火柴去點香。
等老人家在搖光的攙扶下慢悠悠走到跟前來時,那座斗香已經燃上了。
他看著那一縷青煙自小山一樣的斗香上繚繚騰起,幽幽然升上晴空,消散在自己目所不及的高處,欣慰地笑了笑。
捲起地上散落的原先用來包裹斗香的紅綢布,塞進網兜,老爺爺拄著柺杖,就打算下山了。
搖光實在是看不下去這老人家顫巍巍、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擡手吩咐瑯瑯送他。
儘管意料之中地遭到了拒絕,可是神明大人的強硬也不是那麼好掰服的。最後,倔強的老爺爺也是拗不過開始面色陰沉的那小道士,只能撇撇嘴,任憑自己被那搞不清是男是女的小童子擁著送下了鳳凰墩。
老人離去,搖光轉身,回過頭來正定定地望著殿前空地上的這座斗香,出神發愣。
天璣卻從邊上跳了過來,圍著轉了幾圈,嘖了嘖嘴,表示羨慕:
“搖光你小子混得越來越好了嘛。今年居然還有人給你供斗香啊!人家也好想要哦!”
他側眼瞥了那天璣一記,又轉回臉來望著斗香,垂下眸子,嘴角揚了一揚,似是不屑又似是苦笑:
“我倒是真想把這香火讓渡給你,只可惜讓不了。”
天璣聽他聲音失落低沉,原本嬉笑的臉色頓了一頓,回過身來看著搖光:“你是犯愁他許願的事情?”
“嗯。”
搖光頷首,面上神色不是一般二般的凝重。
可天璣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好值得煩惱的,只是擡手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語氣輕鬆地勸道:
“你這個傢伙呢,缺點就是太頂真了。”
“誰規定奉了香、許了願,咱們就非得給他實現的?”
“當初上面都是有規定的,這就跟現在福利彩票什麼的差不多,是有概率的。一年到頭,能給實現願望的名額太有限了;碰上個把要求奇葩特殊、或是難度特別高的,咱還要打報告,跟上頭報備、批準了纔給辦。”
“這老爺爺要個延年益壽還好辦,跟閻王爺通個氣兒,寬鬆個兩年也就給他過了;可他要的是減壽,別說咱沒這權利了,閻王爺也不答應啊。地府裡現在人手嚴重不足,有出息的、有本事的鬼怪妖精沒一個願意去那裡就業,本來就忙不過來了,咱再添亂、提早送一個進去,這肯定要鬧意見的呀!”
“你就直接把他這心願給PASS了,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供奉唄。”
他說完轉頭。
夏雪正被這奇幻又奇葩的一番說辭給驚得目瞪口呆,直愣愣地望著自己,張著嘴巴合不起來。
搖光默默地一把將她拉到懷裡,擡手幫她把下巴關上了,仍是無法被天璣自欺欺人的說法所安慰,只是低頭看著臂彎裡傻懵的那女子,又嘆了一口氣。
天璣卻歪著腦袋,碎碎念著:“說來也怪,人不是越老越怕死的嗎?他雖然身體虛了一點,看著也沒啥大的病痛,好好過下去還有好些年的壽命,這麼急著尋死是圖什麼?”
瞇了瞇眼,搖光依舊是垂眸望著懷裡的人,幽幽地輕言道:
“我倒是覺得不難理解。”
夏雪驚奇,擡眼昂頭,不安地看他。
天璣也是被嚇了一跳,蹙著眉,換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轉而擔心地湊近了打量著搖光。
“生如行屍走肉、空有軀殼,倒不如死得其所、一乾二淨。”搖光擡眼,凝視著眼前這座已經燃掉頂層的斗香,一字一頓:“這是那位老人在殿內對我說的話。細細想來,不無道理。”
“喂喂喂,大兄弟,你這是什麼毛病犯了啊?”天璣見他神色悽然,眼神也是慘淡淡得很不正常,趕忙抓住肩膀狠狠晃了兩晃。
而那仍被圈在搖光臂彎的夏雪同樣心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覺。她扯著那已經似是失了神的師父大人袖子,急急地勸道:
“若是不方便,那這次的活兒咱就不接了。反正也不礙事的,上次咱們不就一樣沒接。”
她指的是上次那雪天來拜訪、初戀要結婚的姑娘。
不過是倫理不容,師父就收手不管;那這次管轄不及,便更沒有接下的理由了啊。
她這麼想著,卻不想搖光低下頭來,伸出食指來勾住了自己的下巴,細長眉眼溢滿柔情風流千絲萬縷,那好看的脣線一開一合,低沉沉緩緩道:
“不,這次這個活兒,我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