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
在窗外震天響個不停的迎新爆竹聲中迷迷糊糊清醒, 夏雪卻朦朧中看到那位老爺爺俯著身子,笑得舒展開了臉上的每一根皺紋,輕輕地對自己說:
“謝謝你, 孩子。新年快樂。”
遲疑地揉了揉眼睛, 再睜開卻尋不著方纔的那位老人家。
她這才猛然驚醒, 一下子坐起, 卻只能看到昏暗的房間四角和矇矇亮的窗外仍舊尚早的天色。
再無睡下的心情, 夏雪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便翻身下牀去洗漱。
已經在廚房進進出出忙活著的媽媽見了破天荒早起的女兒,有些吃驚, 倒也欣慰地笑著:“喲,新年果然有新氣象呢。看來新的一年, 我家閨女兒要變勤快姑娘了。”
她只是點著頭, 按照慣例那樣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祝福吉祥話:“祝媽媽新年快樂, 身體健康、越來越漂亮!”
可口號喊得雖響,臉蛋卻沒有什麼精神。
媽媽低頭, 湊近好好打量了她一番,伸手捏了捏女兒的鼻尖,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模樣:
“嗯嗯嗯,祝乖女兒今年也是越來越漂亮,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別急別急, 等你爸帶你走完大伯二伯家, 拜完年, 你就自由啦!”
搖了搖頭大概是要否認母親大人的奇怪猜想, 夏雪揚起嘴角笑開, 便轉身鑽進衛生間洗臉刷牙去了。
中午,在二伯家熱熱鬧鬧地吃完飯, 親戚們都依著年齡性別分撥兒各自聚了,聊天打牌嗑瓜子兒。而夏雪杵在那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還是那善解人意的親孃懂她,大手一揮,指點道:
“啊,我早上出門是不是忘記關火兒了。爐子上熬著的雜燴湯啊……乖女兒,媽媽要打牌,你回去給我看下爐子!”
洗漱完就在廚房幫忙,直到出門都沒有見過雜燴湯蹤影的夏雪起先並不明白,愣著不動,卻見媽媽一個勁兒地衝自己擠眼,花了幾秒鐘纔算是反應過來了,略帶感激地點點頭,她便跟家裡的長輩們一一道別,離開了二伯家。
出了門,她便騎著小電驢一路狂奔。
空曠的路面上滿是煙花爆竹的紅色、彩色碎紙;耳邊也時不時傳來就在不遠處燃放鞭炮的聲音,可越是往那鳳凰墩的方向靠近,地面上就越發整潔乾淨,原本不絕於耳的鞭炮聲也漸漸聽不見了。
直直奔到山頂,顯然搖光大仙對於夏雪年初一的突然造訪很是意外。
他正蹲在炭火爐子邊上,小心翼翼地執著一把蒲扇看顧著火勢,爐子上的黑鐵鍋上正蒸著夏雪媽媽親手做的那些饅頭。
見她來了,搖光和瑯瑯、還有那原本在樹下曬著太陽翹著腳等著吃閒飯的天璣都訝異地立刻起身,滿臉的驚喜。
“新年快樂!祝小雪新的一年裡越來越美麗,早日找到好情郎!”
天璣唸叨著吉祥話,屁顛顛地迎上去,還沒走到近前就被後面大步跨過來的搖光一把拎住後領,扯著丟到了一邊兒去。
“你說幾句實用的行不?美麗她已經有了,好情郎她也已經有了,你說的盡是廢話!”
瞥了一眼那被甩到邊上去的天璣,搖光冷著臉,可面朝夏雪轉過身來,卻是換了一副和煦得能融化冰山的笑容。
“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爲你得過完年初五纔能有空……”
可話還沒說完,夏雪就皺著眉頭,擔心地去拉他的衣袖,急急地開口:
“師父,那趙大爺,是不是……?”
他怔了一怔,原本盈滿笑意的眼中,光采漸漸黯淡下去,失神了幾秒,可又馬上挑了挑眉毛,有些詫異地問她:
“你怎麼知道的?”
聽到這樣的答覆,夏雪原本只是因爲無端猜想而懸著的那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我只是清晨無端夢到他來跟我道謝拜年,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就覺得很不踏實。”
嚅囁著嘴脣,夏雪垂下腦袋,完全沒了半點新年該有的喜悅心情,可她轉瞬又昂起頭,一臉質疑地瞪著搖光:
“師父,該不會是你?!”
搖光愣了愣,反應過來趕緊擺手否認,“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就是有這個打算,也不會挑在今天這樣的時候。怎麼說也是要過完正月的!”
絲毫沒有注意到回答的另一個重點還在於搖光分明也是動了這樣的心思,夏雪居然是略微放心地喘了口氣。她耷拉著肩膀,依舊蹙著眉噘著嘴,掛心那可憐的趙大爺。
神明大人伸手去想要撫平她眉間的褶皺,卻怎麼也抹不去那張臉蛋上的愁雲。
無奈,牽上夏雪的手腕,他擡腳就往前走,不等對方反應,便開口道:
“既然你如此放心不下,我便帶你去看看。”
說著,就乘風踏雲而去。
全然不顧身後拾起地上的蒲扇的天璣追著大聲呼喊:“哎哎哎,鍋裡的饅頭怎麼辦?熟了沒有啊?能吃了嗎?”
來到那老舊小區的門口。
這裡相較鳳凰墩熱鬧了不知道多少倍。老遠的,便能看到地上已經清掃堆積到路邊的煙花爆竹碎片和不停走動、互相祝福的居民們。四處洋溢著新年的歡樂喜慶氣氛。
可越走進趙大爺居住的那棟樓,似乎這空氣裡喜悅歡騰的濃度就越發地淡了。
反而是隻聽到路過的居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低聲嘆息的聲音。
不消說,這必然是在談論著趙大爺的事了。
小小的舊居民區裡,什麼樣的消息都傳播飛快。更不要提這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裡,趙家兒女一併登門給老父親拜年,推門而入見到的卻是那可憐老人早已冰冷了的身體這樣人間慘事了。
並沒有什麼鄰里責怪兒女不孝的言論。
似乎滿小區的人全都知道,這趙老漢任性固執,老伴兒去世多年,子女們輪番兒上門要求接走照顧都被他一口拒絕;也曾提出過請回保姆,去他的小屋照應生活起居,也被厲聲呵斥、趕走過好些個或男或女的僱工。
似乎他的那爿地方除了他自己,是再也別想有人插/進來、也沒有半點可能把他挖出去。
鄰居們也都知道,這頑固的趙老爺子一系列行爲說白了、說穿了,只因爲他是一顆世間難覓、千年難得的癡情種子。他顧念的是自己與老伴兒五十多年來相濡以沫、同寢同食的那些回憶,彷彿只要守著那間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屋子,那些過往就不會被歲月黯淡了顏色、荒蕪了記憶。
老太太離去後的數個年歲,他一直也都是如同她仍在世一般,沿著同樣的生活軌跡,孤零零地,一個人走了下去。
每年的春節,買來從前他總是覺得花俏又多餘的紅燈籠、紙窗花兒,把那老舊小屋的每個角落都裝點得紅彤彤、喜洋洋;還學會了以前從來也沒有親自做過、可那老太太喜歡吃的桂花糕……
對門兒的李阿姨曾說,年三十兒的晚上,只聞見他家門內飄來好香的糕點味,紅燈籠、紅福字打扮得歡天喜地的那破木門後卻空空蕩蕩地傳來他一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聲音。
多少鄰居惋惜和擔憂過,總覺得趙大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思念成疾,瘋了傻了。
可老人家在人前,從來沒有過半點落魄和失魂的模樣。
就跟年輕歲月意氣風發的時候一樣、就跟家裡還有個手巧愛嘮叨的老太太幫著照料的時候一樣,他總是衣著整潔,談吐得當,除了偶爾有些老人家慣常的小執拗以外,分明就是個身子骨兒硬朗又和氣的老爺爺。
搖光擡手解除了給夏雪加的那股讀心法術之後,垂眸說道:
“這是第七年。”
老太太離世的第七年。
夏雪愣了愣,不知道該接些什麼話。
“他是答應了她,不要想不開,要自己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他繼續說著,“可也許,對於老人家而言,這七年已經是極限了吧。”
“假如把愛一個人愛到把對方當成了呼吸必須的空氣、血液流動必須的心跳,那對方離去後,還要強撐著分分鐘窒息而亡的痛苦和死掉的心臟、假裝若無其事地再活七年,是不是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們的子女都已經成人,想想自己也已經是行將就木的年歲。好像並沒有什麼非要承擔起的責任肩負不可,他會這樣決定也不奇怪吧。”
搖光撫著夏雪的腦袋,微笑著。
昨夜,也就是除夕。
老爺爺一個人,又是如往年一般地蒸上了桂花糕,給自己倒上了一盅又一盅的白酒,一邊假裝做她就在身邊,一邊自己細數著回憶裡的那些點點滴滴,喝了一旬又一旬。
忽然他想起了他們相逢的第二年,也是兩個人婚後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他穿著洗得發白卻依舊筆挺的軍裝、她穿著僅有的一件碎花棉襖,兩個人並肩坐在長板凳上,頭靠頭,在農村老家的院子空地上一起看月亮。
他們昂著頭,看啊看啊,看了好久……
她終於是笑著轉過臉來,臉蛋兒已經凍得紅撲撲的,那麼溫柔地揚著嘴角,輕聲說道:“哪裡有什麼月亮啊,快回去吧,好冷。”
他卻望著那時還沒有染上歲月痕跡、年輕青澀的她,有些出了神,伸手去摸那粉撲撲的臉頰,咧開嘴:“這不是在我面前嗎?潔白又圓潤的月亮兒。”
搖光轉臉低頭,看向身邊的夏雪,嘆了口氣:
“老人家走的時候,至少是幸福滿足的。你真的不用太難過,或許對於他而言,這纔是最好的選擇。”
是的。
趙老大爺昨夜喝得微醺,身子暖融融的,因爲想起來那往年的回憶,就去衣櫥了翻出了那件雖然洗得發白、早已不穿、但仍被老太太熨得筆挺,好好守在一邊的舊軍裝,給自己換上了。
他拉了條長凳,去那臥室外的陽臺,抱了那副舊照片,一個人昂著頭,去尋那漆黑夜空中的白月亮。
除夕夜,耳邊一直傳來熱鬧喜慶、震天響、延綿不斷的鞭炮聲。
冬季深夜那原本該是刺骨非常的寒風吹到喝完酒暖融融的身體上,居然格外舒適。
迷濛了醉眼,他居然看到那梳著兩條馬尾辮兒的她,穿著那件碎花大棉襖,正羞答答地紅著臉蛋兒,柔情似水地笑著。
想伸手去撫摸那久違的人兒,卻愈發覺得這風兒吹得好舒服。
睏意排山倒海地襲來,他已經抵擋不住,只能強撐眼皮,用最後清醒的意識對她說:
“新年愉快啊,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