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天空下起瓢潑大雨，又一年盛夏。

空氣中的炙熱被漫天大雨滌蕩一空，水幕在天地間連接，大量雨水傾瀉而下，嘩啦啦的雨聲遠近交替，遮蓋天地間一切聲音。

小女孩跪著紅鑲金的軟毯，趴在胡床上，睜著好奇的大眼睛呆呆看著院中水花，遠處老梨樹下平時玩耍的秋千在風(fēng)中空蕩蕩輕擺，磚石縫隙中的小草在暴雨中搖曳。

“燕燕，進里面去，小心著涼。”蕭思溫笑呵呵的拉起自己聰明的小女兒，讓她到里面去。

女孩起身，好奇的問：“爹爹，為什么天會下雨？”

“因為有天生有云。”

“為什么會有云？”女孩好奇的歪著腦袋問。

“因為.......因為氣的流動被山擋住了，古書里是這么說的........”

“那氣是什么？”

“咳咳，你先幫爹爹去廚房看看，問問他們羊肉什么時候烤好。”蕭思溫連轉(zhuǎn)移話題，把這件事搪塞過去，女兒點頭，蹦蹦跳跳的往廚房方向跑去，他終于松了口氣，差點出丑了。

隨即搖頭笑起來，這兩天他心情很好，自從來南面擔(dān)任南京留守之后，他一直想做出點功績出來。

上次他們契丹大軍南下渡過黃河占領(lǐng)中原都城大梁僅是十來年前的事，如今他們這些后輩怎么能辱沒先祖。

他也有私心，他想憑借戰(zhàn)功往上爬，遼國有南北兩院，北院在上京，南院在南京幽州。

北院管理契丹本族事務(wù)，南院管理各族事務(wù)，他心里有數(shù)，南院雖然重要，但北院才是政治中心。

遼國選官學(xué)習(xí)中原設(shè)科考試，沿襲唐制，科舉考試詞賦為正科，律法為雜科（后改為詞賦和經(jīng)義），以前太祖皇帝時期求賢若渴，幾乎是隔三差五就有科舉，之后慢慢改為一年一次，但頻率依舊比中原還高；

而他們大遼國的科舉參考人員大多是漢人和渤海人，這導(dǎo)致遼國中低層官員中有很多漢人，但最高層始終是被耶律家和蕭家這兩契丹本族的帝后家族把持。

遼國高層中也有漢人，但是少數(shù)。

身為蕭家后人，宰相蕭敵魯之侄，遼燕國大長公主的駙馬，蕭思溫出身尊貴，注定不凡，他也有著很大的抱負，他不甘于只留在南京，他也想回到上京，回到政治中心去。

當(dāng)然如果讓他留在幽州也非不可，南院在遼國也是舉足輕重，遼國大量中層官員都是漢人和渤海人，理國治民都是這些人，遼國自然十分重視南院，不過他至少該以南院大王的身份留在南京。

這次蕭思溫就找到了個好機會，趁著周國邊境空虛，出其不意打下對方一個邊境縣城，這將成為他向上請功的資本。

蕭思溫心里有數(shù)，遼國和中原打來打去已經(jīng)有幾十年，再邊境上奪取一個縣不算什么大功勞，畢竟十三年前他們還進入了大梁城呢。

但功勞是同樣的功勞，也要看是誰立的，如果普通將領(lǐng)立下這樣的功勞頂多一些加賞，可他是蕭家嫡系，是駙馬，是宰相之侄，那么再小的功勞到了上京也能起波瀾。

這就是他的打算，所以這幾天蕭思溫心情很好。

蕭思溫覺得自己很高明，他既準(zhǔn)備邀功，又很懂得把握尺度，他心里有數(shù)，不能和周國大打，這些年周國在南方做得大事他都清楚，周國大將史從云接連打敗蜀國、唐國、南平、武平，名聲很大，他不想與周國開大的戰(zhàn)端。

遼國精銳大軍都在北面，全面開戰(zhàn)他不是周國的對手，所以他只攻取一個縣，這種小打小鬧在兩國邊境時常發(fā)生，周軍南面還有唐國、蜀國、南漢國、吳越等。

吳越是周國藩屬，但唐國曾經(jīng)派人從海上來幽州聯(lián)絡(luò)過他，請求他從北面協(xié)同攻周，蜀國也和周國打過仗，有血仇，而南漢的情況蕭思溫不清楚，因為太過靠南。

但他覺得背后還有這么多國家存在，周國定不會為這小小的一縣之地與他大興干戈。

每想到這樣的算計蕭思溫都有些得意，如此用不了幾年他要么升任南院大王，要么回北院擔(dān)任要職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正當(dāng)他想著將來的美事時，有士兵披著蓑衣冒雨進來，“駙馬，南面有新消息?！?

“什么消息？”蕭思溫瞬間緊張起來，連問。

“前線的斥候回報，周國在滄州又增兵了?！?

“增加多少？”蕭思溫緊張起來。

“有人說數(shù)百，有人說一千多，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有些憂郁：“斥候看到的時候不一樣，不過大約就是一千左右吧?！?

“一千.......”蕭思溫緩慢踱步，這是不多不少的數(shù)目，說不多是一千人不足以北上，不像是周國要打大戰(zhàn)的樣子，說不少則是因為一千人不是個小數(shù)目，如果周國沒什么動作，干嘛派這么多人到滄州。

“難道他們想奪回丟失的縣.......”蕭思溫琢磨了一下，覺得這種可能最大，他們只是想奪回丟失的縣，沒有打大戰(zhàn)的意思。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如果這樣，之前滄州附近的漢兒在修河道也就合理了?！?

有了這樣的考量，蕭思溫放心下來，也沒之前那么緊張了，如果他們只是派一千人想要奪回丟失的縣，大可不必那么緊張。

周國建國祚不過七八年，而他們大遼早與中原政權(quán)打交道數(shù)十年，互相廝殺是家常便飯，無非又換了一個周國而已。

隨即便道，“不是什么大事，照舊吧?！?

士兵點頭，有冒雨退出去了，蕭思溫很快便去找女兒去了，這件事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

另一面。

“你們怎么回來這么快?！笔窂脑圃尞惖膶讉€傳令兵道，八十里路，他們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還帶來滄州方面的向?qū)А?

帶頭傳令兵哈哈大笑：“還不是怕大帥扒了我們皮哩！連夜押著人來了?！北娙硕夹ζ饋?。

“哈哈哈哈，滾去休吧?！笔窂脑埔残α?，隨后對身邊的閭丘仲卿吩咐：“把他們帶去分配給各軍，前鋒四軍有了向?qū)Я⒓闯霭l(fā)，不得耽擱?！?

閭丘仲卿領(lǐng)命，帶著眾多向?qū)氯グ才帕恕?

史從云騎馬帶著眾多親兵和王仲、王全斌等人登上東面的小山坡，遠望去北面山口眾多將士已經(jīng)在列隊準(zhǔn)備，吆喝聲隔著很遠也能聽見。

最前方的騎兵甲胄森然，在晨光下反光，刀槍閃爍蔗寒光，四條鐵龍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匯聚在北面大道左右，旗幟在晨風(fēng)中緩緩飄動。

大道左面是長著稀疏馬尾松的樹林，右面則是遼闊田野，自從渡過黃河往南之后，史從云的感覺就是到時都是田地，看不到邊的田地，不過因為連年戰(zhàn)亂很多都荒廢了。

史從云問過當(dāng)?shù)厝耍麄冋f這些荒廢土地不少屬于那些大族地主的，唐末戰(zhàn)禍開啟之后，河北的戰(zhàn)就沒停過，隔三差五就要打仗，有錢有勢的大族紛紛舉家逃竄，要么往北去了遼國，要么往南渡過淮河，還有不少千里迢迢去了蜀地。

他好奇問，那荒廢的土地你們不種嗎？

村里的人告訴他不敢種，因為他們沒有官府的地契，被抓到就是大罪。

史從云更加不解，他記得官家為解決這個問題曾經(jīng)下過詔令，天下土地沒人耕種的可以自愿去種，如果三年之內(nèi)原土地主人沒回來地就歸新耕種的人了。

于是就問當(dāng)?shù)氐囊恍┌傩眨贻p人都面露難色不敢說，他也是經(jīng)歷多的人了，立即明白這里面有問題，就去問霞口村的老人。

問過之后才知道，他們根本不知道朝廷還有這樣的詔令，也為地方刺史縣令從來沒說過，而且地方刺史縣令很多本來就是大族出身的。

唐朝的科舉可不像后來的宋朝，每年科舉選拔的人才非常有限，比例非常小，說到底唐朝越到后期越是大族和軍閥把持的國家。

到五代戰(zhàn)亂之后，只要聰明的軍閥也是敢欺負老百姓，但不敢對地方大族下手，朝廷中央的威信不斷下降，到底地方基本自治，地方自治的結(jié)果就是很多官員都是地方大族豪強，那些荒地本來就是他們的。

官家是為百姓好，想讓流民也有地可以種，但五代十國這樣的亂世，天子尚想著自保，哪有時間管那些。

所謂皇權(quán)不下縣，鄉(xiāng)紳管四方，這些地方大族怎么會允許土地落入百姓手中，就算荒著那也是他們的荒地啊，如果按照官家的辦法去做，地是不荒了，可三年之后就不是他們的了。

他又想到雍正想推行的攤丁入畝，不按人頭按各家土地多少來納稅，本是對窮人公正的法子，但卻受到上下壓力，處處反對，派下去的官員統(tǒng)計上來的土地數(shù)據(jù)都是編造的。

史從云感慨，這世上還真到處都是黃老爺啊，而且越是亂世，這些人越得意，因為誰都要依仗他們。

老人們說完之后紛紛跪地哭訴，請求他做主，史從云沉默了。

只是把幾個老人一一扶起來，然后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他向來不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只是個爭權(quán)奪利，以求自保的凡人，而且他知道這些事他現(xiàn)在管不了，官家都無能為力的事，他又能如何。

如果天下大定，中央禁軍不用全力對付外敵，朝廷不必為了全力打仗而向這些人妥協(xié)，或許就可以調(diào)轉(zhuǎn)槍頭威懾這些鄉(xiāng)紳，迫使他們讓步。

史從云心里大致明白怎么回事并將這件事放在心里，很快就拋之腦后了。

飯要一口一口吃，他還是先解決眼下的事情吧。

很快遠處的四支騎兵大隊開始陸續(xù)出發(fā)北上，延綿的隊伍成了幾條長龍，這里距離滄州不到八十里，突然到達滄州然后突然發(fā)起攻擊，這就是史從云初期的戰(zhàn)術(shù)。

到正午，各軍出發(fā)之后，剩下的王審琦、向訓(xùn)、董遵誨、羅彥環(huán)等大軍也開始快速跟進。

史從云的中軍是最多的部分，神火都、控鶴一廂大部，控鶴二廂，天雄精兵等都在，由他自己親自率領(lǐng)，王仲、王全斌為副，在第當(dāng)天下午開始往北。

第二天下午，史從云的中軍到達滄州，而前鋒大軍已經(jīng)盡數(shù)離開滄州，根據(jù)回報，最后一支也是在當(dāng)天午后離開往西進發(fā)，和他們相距不過一兩個時辰。

韓通、趙匡胤等人來城外迎接，大量的傳令兵也紛紛趕來迎接他。

老趙見他還是哈哈大笑，不過笑容里多了不少復(fù)雜，韓瞪眼依舊對誰都那樣，不明白他毛病的還以為他看不起人。

眾人有邀他進城歇息，史從云拒絕了。

史從云對兩人道：“辛苦兩位為大軍疏通水道，不過我們大軍人多也不方便入城，而且某準(zhǔn)備繼續(xù)往北?！?

“這么快？”趙匡胤訝然。

“嗯，兵貴神速，契丹主力在北，短時間來不及南下，咱們要抓著這個空擋期?！笔窂脑频?，說完不準(zhǔn)備進城，準(zhǔn)備繼續(xù)率軍北上。

就在這時候，趙匡胤拱手道：“末將斗膽，這關(guān)北的地勢我最熟，能為作向?qū)А！?

史從云一愣，他著實沒想到老趙會這么說，不過一想也很有道理，老趙在河北待了一年多，還守過滄州，水路陸路都熟悉。

便點頭：“那好，勞煩趙將軍了?！?

隨后大軍沒有停留，沒有進城，路過滄州繼續(xù)北上，一直到傍晚些時候，半道上撞上傳令兵，對方激動向他匯報：“稟大帥，今天下午邵將軍率軍攻破乾寧軍，俘斬八百余人，已領(lǐng)兵向北面去，乾寧軍駐地已被拿下。

之后邵將軍等人率軍繼續(xù)北上了。”

史從云大喜，讓傳令兵下去休息，隨后叫來身邊的傳令兵道：“立即往北，告訴邵季，功勞我給他記著了，讓他大膽往北打，盡快拿下獨流口！讓水軍可以暢通無阻。

大軍今晚連夜入住乾寧軍，如遇強敵立即回報?！?

傳令兵領(lǐng)命，立即去傳達命令了。

史從云看看天色，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此時他們已經(jīng)過了滄州，在滄州北面，他狠心下令：“告訴全軍將士，北面乾寧軍已經(jīng)被我軍攻克，今晚什么時候到達乾寧軍什么時候休息?！?

命令下達之后，大軍的行軍速度立即提升一個檔次。

乾寧軍是遼軍設(shè)在邊地的軍，在滄州北面，就是為抵御周國的邊境屯兵之地，常備兵力遼國宣揚有一萬人，其實只有一千多，還多是當(dāng)?shù)卣心嫉泥l(xiāng)兵，這些底細樞密院早就知道了。

這些人抵擋不住邵季率領(lǐng)的兩千精銳騎兵突襲并不意外，他故意在滄州北面八十里停下，隨后分兵，讓純騎兵隊快速北上為的就是這種出其不意的效果。

史從云親自帶隊，中軍沒有停下休息，星夜兼程往北趕，大道寬闊，道路東面大片農(nóng)田麥穗在滿天星光下?lián)u曳，快到乾寧軍地盤時有傳令兵舉著火把從后面追上來，激動的向他匯報，“稟大帥，遼國寧州刺史王洪向史將軍（史彥超）開城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