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撻烈很遠就聞到血腥味,腳下的道路很泥濘,四周都是營帳,往來的士兵低聲說著什么,時不時還能聽到傷病的痛苦哀嚎,大軍已經沒有才南下時的銳氣。
他們在堅城下屯兵好幾天,死了九百多人,受傷的超過兩千人,依舊沒有進展,這讓士氣越發低迷。
耶律撻烈的牛皮靴上沾滿黃泥,踩著淺水渡過小河后他看到路邊放著一具尸體,有個他認識的御帳護衛正在旁邊挖坑,那孩子是他家親戚的后人,被長輩安排在陛下身邊作侍衛的。
耶律撻烈皺眉,幾步過去,“怎么回事?”
“他是陛下的廚子.......”侍衛小聲說。
耶律撻烈明白過來,“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聽說往南走的人遇上周軍,被殺了九百多人,逃回來的很多,陛下非常生氣.......倒霉廚子。”說著他看了地上一眼。
耶律撻烈臉色更不好看了。
他立即讓親兵牽著馬,自己步行到金頂御帳面前,外面還能聽到陛下的咆哮。
“蠢材,比朕的狗還沒用,廢物!”
門口侍衛見到他,進去通報,很快里面的聲音沒了,安靜下去,隨后侍衛讓他進去。
耶律撻烈進入大帳的時候陛下正在大帳中,滿臉怒氣,發髻有些凌亂,大帳地毯上還有未干的血跡,沒人敢來清理,桌上放著帶血的彎刀,顯然是剛剛那被殺的倒霉廚子的。
耶律撻烈行禮,“陛下,親近之人不應該隨隨便便的殺戮。”
“賤奴而已,你別管。”
耶律撻烈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即便是賤奴也能輕易殺人,對身邊近侍太過殘酷嚴苛,絕非好事,如果有誰心懷怨恨呢?
再勇猛的人,五步之內也抵不過一把刀。
不過這些話他最終沒說出來,因為陛下把一份戰報給他看,昨天南下的軍隊在益津關南面大道上遭到周軍伏擊,一千多人只有少數逃回來,多數被周軍殺了。
估計大約戰死一千人左右,這確實是個天大的壞消息,一千人戰死不是個小數目......
這樣幾天下來,在益津關城下,加上南下的損失,他們已經接連戰死兩千人左右。
兩千人已經是很大的損失了,如果不是有數萬大軍支撐,兩千人損失足以決定一場中小型的戰爭勝負了。
雖然他們有所斬獲,也殺傷不少周軍,但耶律撻烈知道那完全不同。
他們的優勢在于速戰速決,契丹的勇士習慣打快速的奔襲戰,糧草補給帶的不多,一般不會超過三個月,他們沒有周人那樣的持久力,如果長久的打下去,越拖對他們約不利。
常年的經驗告訴耶律撻烈,他們的士兵沒有南人那樣的耐心,如果他們在一開始就沒法壓著南人打,越往后軍心就越不好。
他們這些年能保持對南面的優勢,很大程度就是靠燕云十六州,十六州作為前沿要地,幽州、云州這樣漢人建起的堅城擋住他們北進之路,使得他們能及時在南面前沿補給,這就大大減少了他們的劣勢。
這也是他認為幽州不能丟的原因,丟了幽州,他們再難深入中原,所以他一聽說幽州有危險就力主南下。
耶律撻烈冷靜只能道:“陛下,周軍肯定瓦橋關部署了重兵,男人打仗擅長防守,老臣看他們可能是兩重防線的布置。
益津關、淤口關一線為第一道,隨后是瓦橋關一線為第二道,逐層防御,消耗我們的兵力,南人打仗向來是這樣。
每次我們南下,他們都會組織大規模防御,只要我們擊破一處,后方士氣就會崩潰。”
耶律撻烈說的是實話,他身為南院大王,經營南院多年,和南面漢人打交道最多,只要和他們一打仗,他們總是喜歡采取守勢,據守堅城不出。
所以他覺得這次也和往常一樣,他們南下之后,周軍采取守勢,準備層層阻攔他們南下。
如果現在就放棄,失地無法奪回,他心有不甘,三關:益津關、瓦橋關、淤口關是幽州的門戶,沒這幾個地方,周軍隨時可以北上進攻幽州,沒有三關,幽州就像什么都不穿的美人,誰看了都會動心。
根據以往的經驗,往下打風險也不大,最好的情況是奪回失地還有余力繼續往南。
一般情況奪回失地,保住三關這個南面門戶,幽州也會個更安全。
最壞的情況他們也可以撤兵回幽州,南人向來喜歡據守堅城,很少主動出擊,特別是面對他們的大軍時。
陛下考慮很久:“你的意思是接著打益津關?”
耶律撻烈點頭:“現在才夏天,時間還早,而且我們的大軍已經出幽州南下,興師動眾,朝中還有很多人看著呢。”
他知道當今陛下的軟肋,陛下是兵變上位的,上位之后作為很少,導致朝中內外其實有很多人明里暗里反對,如果這樣失利就灰溜溜的回去,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說事。
他原本不想說這樣的話,可生怕陛下放棄三關。
陛下臉色很不好看,緩緩向他看來,耶律撻烈連低下頭不敢對視,“陛下,臣說的話或許不對,也可能有道理,不過一切都該由陛下決定。”
大帳中沉默了好一會兒,耶律撻烈才聽到陛下道:“接著打,下令全軍,明天一早恢復攻城,拿下益津關往南,把所有能看到的人統統殺死!所有的東西劫掠一空!”
耶律撻烈感受到了話語中的憤怒,沒敢多說,再堅持幾天,他相信局面就會改變。
.......
鎮州,治所在真定縣,位于太行山腳下,這里的縣城并不高大,大軍到達之后只能駐扎在城外。
這座小小的縣城,此時有三名周朝大將坐鎮,囤積了數萬兵馬。
侍衛馬步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永德,河陽節度使李繼勛。
李重進站在大營河邊,前方是寬闊大河,橫亙縣城正前方,他手中拿著一封書信,身后站在兩個人,靠近的是李繼勛,稍遠的是張永德。
張永德與李重進向來不合,淮南時張永德甚至上奏李重進有謀反之心。
所以兩人話很少,這次是迫不得已一起共事,但平日也沒什么可說的,兩人之間的話很少。
李繼勛是老將,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情況,不過他并沒有摻和,他原本是周軍中資歷最老,起家最早的那批人了。
早在數年前打淮南之前他已經是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如果不是壽州之戰失利,他現在大概率是兩司最前面的高官了!
而現在兩司高官最前除了李重進就是史家父子,史彥超和史從云。
這讓李繼勛十分嫉恨,當初他就是不滿史從云年紀輕輕,官家卻讓他獨掌大軍,以致自己急于表現,太過浮躁招致壽州大敗。
壽州城外的敗仗是整各淮南大戰兩年周軍輸得最慘的一場,也是使得前途無量的他,一下從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降職成河陽節度使。
到達河陽之后,李繼勛始終郁郁不得志,心里十分憤怒,但并不覺得都是自己的錯,還有史從云,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會那樣沖昏頭腦,魯莽大意。
后來率淮南大軍的也可能是自己,他原本就是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如果更進一步,如今至少也是兩司的二把手或是一把手了。
他越想越氣,在后來聽說史從云擊敗南唐國之后,還繞過了壽州守將劉仁贍,更是讓他不滿,劉仁贍帶兵打敗了他,讓周軍損失慘重,毀了他的事業前途,讓他從堂堂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降為河陽節度使,還貽笑大方,結果史從云卻輕而易舉的饒了他!
后來他聽說劉仁贍被加官檢校太尉,還居住京中,更是讓他恨得牙癢癢,世上還有什么事是件仇人比自己過的好更令人憤恨。
而他身在河陽三城,很少有機會進京,也沒機會彈劾或者對付劉仁贍。
終于,今年為對付契丹人,陛下才想起他來,重新起復,這次北上之后,他必有機會再次回到朝堂中,而李重進如今已是侍衛司一把手,無論如何都要討好他。
李重進看完,回頭道:“是河北招討使史從云大帥來的信,他要求我們主動出擊,伏擊北漢援軍。”
李繼勛很不爽,“李帥,我等自為一師,自己能判斷形勢,不必聽他們調遣吧。”他在軍中資歷很高,即便和李重進說話也不必小心翼翼。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李重進和史從云不合,兩人之間關系很差,據說還差點動手過,所以他覺得說這樣的話應該很合李重進的心意。
李重進看他一眼,眼神中意義不明,“史從云是河北招討使,總領北面戰事,只要是為伐遼所處大軍,都歸他調度,我們也不例外。”
說著他搖了搖手中信封:“這不是商量,是命令。”
李繼勛不傻,頓時明白李重進這話的意思,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我與史從云確實有仇怨,但那是私人恩怨,我們的私怨可以自己解決,可當下是國家大事,誰也不能耽擱。”李重進說完回頭對兩人道:“你們守住真定,某帶兵去南面伏擊。”
“根據斥候的探報,北漢援軍已經從晉陽出發,過了孟州,順井陘道往東,再過幾天就能到達山口了。
他們的目的再明顯不過,肯定是受了他們契丹賊爹的驅使,準備出太行山往東北上與契丹賊兵夾擊史從云大軍主力側后。
如果真到那樣,這場仗也不用打了,官家放咱們在這,為的就是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若我等失職,影響全局大戰,我們還有什么臉面回去,都自裁在這算了。”
李重進臉很黑,說話毫不留情面,打仗又十分兇狠,正因為這種性格,打淮南的時候南唐人又驚又懼,罵他“黑大王。”
自那之后這個綽號也流行開了,很多人都叫他黑大王,到時很符合他的氣質。
李繼勛心想李重進真是傻子,他是侍衛司首官,史從云是殿前司首官,如果這次史從云大勝回去,豈不是要死死壓他一頭,結果他還這么盡心盡力。
正當他想著,黑大王再次開口。
“某準備率大軍往西,在山口土門村(今井陘縣第一中學附近)伏擊賊兵。真定縣城太小,不足以堅守,只有主動出擊在出山口截住他們才行。”李重進不容置疑的說到,一張大黑臉古板無波。
“某也去!”張永德立即站出來,這次他難得沒與李重進作對。
李繼勛沒說話,他及其不想為史從云作嫁衣.......
“李節帥守住鎮州,沒有問題吧。”李重進問。
話說到這份上,李繼勛知道他沒有選擇余地了,他本來不是主將,拱手道:“末將尊令。”
.......
當日下午,李重進、張永德率步騎一萬,出真定縣,渡過大河往前,往西去土門村附近伏擊北漢援軍。
而李繼勛繼續駐守。
大軍西出之日,很多百姓都跑到城外觀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百姓只聽說是河東那邊的賊兵要來,多少有些人心惶惶,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場戰的意義。
這場大戰的勝負,關乎東北面數百里外另外一場十余萬大軍角逐的勝負,如果這里失利,北漢大軍從側背北上,那么前方的史從云大軍無論戰況如何都無法再與遼軍打下去了,只能撤兵。
李繼勛心里不希望史從云成功,唐末以來,武功至上,武人的地位遠非文人能比,所以朝廷之中最高的武官就是真正的手握大權,萬人之上。
當今朝堂局面官家之下就是李重進和史從云并列。
可如果這次史從云若再獲軍功,那殿前司必然會壓侍衛司一頭,到時史從云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他非常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面.......
兩日后,下午下了一場大雨,將城外樹林邊的大道上灰塵滌蕩一空,雨后,天邊升起七色彩虹,城中算命的說是祥瑞之兆。
李繼勛沒理會,半個時辰之后,數騎身后背著紅旗,快馬奔入城中,帶來西南面土門村附近的消息。
李重進、張永德率軍在土門村山口設伏,大敗剛剛從太行山中走出來的北漢大軍,斬首七百余,俘獲兩千,余者潰散,遁逃入太行山中,偽漢賊軍一戰擊潰,無力東出!
.......
六月初九,瓦橋關大營,繼慕容延釗擊潰遼軍南下主力之后,又一個好消息送到史從云手中,讓十多天沒好好睡的史從云終于睡了一個安穩覺,軍中傳開之后將士們議論紛紛,士氣大漲!
駐扎在鎮州的李重進、張永德沒有被動防守,等著北漢援軍打鎮州治所,而是主動率軍出擊,在出山口的土門村設伏,大敗北漢援軍。
至此,大軍后顧之憂完全解除,只用想著如何與正面的遼軍交鋒了。
而且接連幾天,慕容延釗的勝利,李重進張永德的勝利,王審琦的堅守,正逐漸逆轉局勢,讓之前在涿州兵敗的陰影逐漸散去,周軍士氣越打越高,越來越多的將領來向他請戰,要往北救援益津關,與遼軍決戰。
北面益津關方面,消息每隔半個時辰就會傳來,大量傳令兵和斥候往返益津關、瓦橋關之間。
根據消息,遼軍在南下受挫后恢復攻城,但王審琦、向訓、董遵誨都在,守軍是精銳的控鶴軍,短時間內能抵御遼軍進攻。
到六月中旬,夜里又下了兩次暴雨,對行軍打仗及不友好,不少士兵因半夜淋雨生病,但史從云很高興,他知道自己大軍不適應,那從北方草原來的遼軍只會更加不適宜。
之后幾天,前方戰報不斷傳回,遼軍攻城越來越吃力,行動越來越不積極。
史從云一直高度密切關注,心里盤算著全面反攻的時間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