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在成都皇宮南側大街,因為靠近皇城,是最好的地段,成都的達官貴人多數都住在這。
李昊在蜀地做官五十年,前蜀、后蜀都是大官,而且到后蜀更是位至將相兼任。
蜀中久安,宗室貴戚達官子弟,宴樂成風,有三十歲不識五谷。每年春季,成都浣花溪,歌樂喧天,珠翠填咽,貴門公子,華軒采舫,共游于百花潭上。官員徇私枉法,貪贓受賄之事層出不窮,甚至在科舉考試之中也賄重者登高科,主考官以賄賂多少,確定是否中選。
這樣的風氣之下,李昊的相府自然也是奢侈無比,白玉石的石獅,朱紅厚重大門足有兩丈左右。
李昊平時行事就十分奢侈,其府邸中也是,不說錢財,光是他府中妾氏和侍女就有數百人,外人都是不知道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怎么受得了。
也正因家財萬貫,在蜀國五十年聚財無數,李昊也是最先勸說蜀國國主投降那批人,因為周軍一打來,能保留多少財產就不是他李昊說了算了,還不如先奉表投降。
不過現在他怕了,大軍已經到了城外,成都肯定守不住,周軍會不會真的放過他們他心里一直打鼓。
如果當初劍門關、利州、夔州等險要之地還在手,和周國談判還有資本,人家現在都打到成都來了,不殺已經是開恩。
基于如此,李昊其實十分懼怕,怕自己的家財沒有著落,也怕哪里不小心惹怒史從云,自己小命不保。
因此他不只連夜寫了降表,同時還在自己家中愛妾和侍女中挑選出最漂亮的三人,準備送給史從云。
史從云好色天下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同時也準備了不少家中的金銀準備賄賂史從云。
等他寫好降表,讓下人準備了轎子,準備進宮去見陛下,結果一出門,發現外面等候的下人神色不對,一回頭才發現自家的朱門上竟寫著幾個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每個字如斗大,寫的也不工整,肯定是夜里有人悄悄寫上去的。
李昊頓時大怒!
他出身并非名門,所以發跡之后十分注重家世和別人議論,曾派他的大臣趙季札到江南,買到李紳在武宗朝中作宰相的制書,之后搭起彩樓把它放在里面,召來成都全部的歌妓,穿著朝服前去迎回私宅供奉,大會賓客設宴聚飲,花費的錢財無計,用二千匹帛感謝趙季札。
只為了證明他李家是名士之后,結果有人在他門口寫了個李家時代寫降表,街上往來的人見了無不憋笑,氣得他滿頭青筋。
又連叫人來擦了,這才無奈乘轎進宮,向官家展示降表。
雖然那話令人氣憤,但卻偏偏令他沒法反駁,因為三十年前后唐大軍攻入蜀地,蜀地投降后唐也是他寫的降表......
李昊壓著火氣到了皇宮,陛下沒有上朝,宮里亂成一片,最后是陛下身邊宦官將他的降表送到御前,陛下加蓋璽印,隨后太子帶著璽印和他一起出來,準備一起去獻降表。
陛下則根本不想理事,只知道喝酒。
待兩人出來,準備走的時候,李昊向太子孟玄喆行禮,說了兩句客套的安慰話,沒想到他反而看起來不像國主那樣悲戚,而是道:“李相公,待會出去我們帶上幾個美人,好好討好上國大帥,你要是不想說話就別開口,可千萬別頂撞了東面來的人。”
一時連李昊都詫異了,今早有人在他家門口寫了“世修降表李家”,連他都開始心里反省,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不要臉,太賣國了,要不要說幾句硬氣話,冒著鳳險好歹也堅持下。
沒想太子竟然比他還賣得徹底?
“殿下.......可別太過傷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連說。
太子看他一眼,反倒像不是他家江山似的:“也沒什么好傷感的,只要東軍不殺我,那就是解脫,這是早晚的事。”
“這.......”李昊愣住了,太子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太子像是教育他一般侃侃而談:“李公,你也是讀書多見識廣的人了,要識得大體。
這千年來咱們蜀地就不是進取的地方,還不如趁如今周軍不準備趕盡殺絕,早點投降還能保全。
等到積重難返,蜀地百姓把咱們恨死的時候,投降能不能保命都說不定。
某為了討好史從云,在綿州把愛妾都留給他了,他要什么我都給,只要不要我的命,所以待會李公你說話也注意點,別惹怒人家,別說那些酸腐話。”
李昊一時被太子教訓得有些懵了,只能連連點頭。
等兩人一路準備出宮,突然有宦官跟上來,小聲道:“李相公,請等一下。”
李昊和太子一起停住腳步,還以為皇帝又有什么吩咐,結果發現來的不是皇帝身邊的宦官,反而是貴妃身邊的宦官。
宦官小聲說:“李相公,貴妃說等相公回來請幫忙想個辦法,見史從云一面,娘娘想保護宮里數千口人。”
李昊是老江湖了,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如果貴妃同意他當然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主意!
貴妃費氏的名聲整個蜀地都知道,如果她能出馬擺平史從云,討好史從云,那蜀地所有人都又安全一分,當然他也安全了,他就是送幾百個小妾也頂不上一個花蕊夫人費貴妃啊。
反而是擔心的看向太子。
太子連點頭:“好好好,你快去回報,就說我們回來就找人告訴貴妃情況。”
這下連李昊都覺得太子這是不是有些太......
“這,會不會不妥?”委婉試探。
太子一邊和他快步往外走,一邊道:“有什么不妥,貴妃是我爹的妃子,怎么說也是我名分上的小娘吧,如果事成,那史從云也算我名分上的父親,就有靠山了。
再說我爹妃子好幾千,他平日看都看不不過來,也不差一個兩個的。”
李昊點點頭,一時間突然覺得這太子還真是......人間奇才!
想事情比他想的高了好幾層樓。
等了一會兒,他們的人馬都匯聚過來,翰林院的韓保升等官員也過來聚集了四人的隊伍之后。
人到齊之后,幾人有的坐轎子,有的坐馬車到城門口,準備去見史從云,送上降表,商量投降的事情。
.......
城外,史從云很快收到蜀國使者來送降表的事情,便讓小黃花給他換了身干凈衣服,著了請便的皮甲,帶了魏仁浦,竇儀,王全斌,邵季,黨進,符昭愿,慕容延釗,潘美等等人在大帳中等候。
到了大帳,史從云坐在上位,手下文武自覺的站在兩側。
文臣一邊魏仁浦打頭,之后是判大理寺事竇儀,以及許多樞密院官員。
而武將那邊則以官職最大的邵季打頭,之后是王全斌等著甲帶刀的威嚴武將。
之后才開口讓人帶蜀國使者進來。
門口的親兵先按著名刺念了來使的身份讓他知道,隨后才讓人進來。
這次蜀國來了四個人,太子孟玄喆,宰相李昊,侍中李廷圭,翰林學士韓保升。
隨后幾個人見來,看到分列兩側雄赳赳的文武,再看上座如小山一般的史從云,連紛紛下跪。
史從云的身形也和老爹差不了,十分有壓迫感。
便道:“免禮吧,起來說正事。”
“多謝秦王!”幾人連忙起身,穿的都是素服,沒有再穿花枝招展的官服。
那邊太子太子孟玄喆捧著降表,上前跪下,雙手呈上:“臣等有眼無珠,偏地小國不知上國廣大,天威強盛,勞煩王師遠道而來討伐。
今日臣代表父親,代表蜀國奉上此降表和蜀國璽印,祈求秦王寬恕,饒恕我們抵抗王師的罪過,繞過我們一家,以及成都城中百姓和百官。”
隨后他旁邊的人也再次跪下,李昊還捧著一個精美盒子,應該是蜀國的玉璽。
史從云見他們卑躬屈膝,也說了投降的話,心里得意痛快,抬手道:“起來吧,降表念來聽聽。”
孟玄喆連打開降表念起來:“臣生自并門,長於蜀土,幸以先臣之基構,得從幼歲以纂承。
只知四序之推移,不識三靈之改卜。伏自皇帝陛下大明出震,圣德居尊,聲教被於遐荒,慶澤流於中夏。當凝旒正殿,虧以小事大之儀。及告類圜丘,廣執贄奉琛之禮。蓋蜀地居遐僻,路阻闕庭........
........
臣復輒徵故事,上黷嚴聰。竊念劉禪有安樂之封,叔寶有長城之號,皆因歸款,蓋獲全生。顧眇昧之馀魂,得保家而為幸。庶使先臣寢廟,不為樵采之場。老母庭除,尚有問安之所。見今保全府庫,巡遏軍城,不使毀傷,將期臨照。臣昶謹率文武見任官望闕上表歸命。”
孟昶抑揚頓挫念了許久,說實話,即便史從云已經來這個世界六年,已經打仗之余努力的在趙侍劍,周憲,符金鈴等老婆指導下一步步熟悉字體,學習文化知識,可聽了這降表也只能說......聽懂五六成吧。
古文并沒有后人那么想當然的簡單。
一方面是書寫工具昂貴,必須越精煉簡短為越好,另一方面故弄玄虛也少不了,這樣高門大戶才能壟斷知識文化。
這就是他要孟玄喆當場念的原因,旁邊站著竇儀等一批讀書人呢。
便一本正經道:“竇少卿,你覺得任何。”
竇儀拱手,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稟大帥,臣覺得孟家的降表可以接受,他承認自己的錯誤,說封存了府庫和軍械,等待大帥入城,歸附我大朝。
他以陳后主為例,是想請我朝給他個體面加封,給他俸祿以奉養老母,身為國主也不是過分的要求。”
竇儀說得通俗易懂,就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史從云一下明白這降表的意思,又看向魏仁浦。
魏仁浦也點頭,史從云就道:“好,這份降表本帥接受。”
下面幾人長松口氣,孟玄喆連把降表雙手送到他面前,李昊也把手中的盒子送上,符昭愿上前接過,放在他的案桌上,一絲不茍打開盒子,里面果然是玉制的蜀國玉璽。
史從云點頭,起身走到下面,對著幾人道:“你們回去,明日正午開城門,某派軍接管四處城門,成都暫時封閉,不許任何人進出。”
同時看向他有些感興趣的太子孟玄喆,“回去告訴你父親,朝廷同意封他為國公,也會給他俸祿奉養老母和家人,不過必須到大梁去。”
孟玄喆連忙謝恩。
史從云點頭,毫不客氣的說,“你們回去吧,太子留下。”
幾個官員看了太子一眼,太子點頭道:“我敬仰大帥已久,你們回去,明天別忘開門,我這性命可在諸公手中了。”
李昊這才帶人離開。
史從云見他們離去,心里剩下的話他其實沒說。
史從云的想法不只是孟家要去大梁,蜀國所有中高層官吏都要到大梁去。
不過現在大軍還沒入城,他不能說,怕激起變化,等大軍入城他才會下令,到時官員反悔也來不及了。
這個決定是他和魏仁浦,竇儀,潘美商議許久的。
這是蜀地政權的特殊性決定他們如此。
蜀國山高皇帝遠,同時都是外來政權稱王稱霸這兩點決定他們這么做。
無論是漢末魏國滅蜀之后,還是唐末趙匡胤滅蜀之后都有一個想同舉措,那就是將蜀國官員大量調走。
一方面是換中央官員來更好掌控這偏遠之地。
另一方面,這也是爭取蜀地人心的舉措。
可能有人不理解,為什么強制官員離開蜀地還會得到蜀地軍民支持,這就和蜀國的政權情況關系很大。
前蜀后蜀都是外來的,靠武力上位,這些外來官員隨著軍事征服在蜀地立國,幾十年來受著蜀地百姓供養,獨立成國,這么點地方養一個朝廷,當地百姓肯定是不堪重負的。
無論是漢末蜀漢,還是唐末前蜀、后蜀,到滅亡的時候,當地人要么充當帶路黨、投降派,要么是完全不抵抗。
因此古今來很多人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抨擊當地人,無論是漢末還是唐末宋初,說蜀地官員百姓道德敗壞,不忠不義等等。
卻少有人去關心過蜀地百姓是個什么情況,他們為什么“不忠不義”。
要史從云看來就是屁話,蜀地就那么點,養活一個龐大的朝廷,然后中高層官員八成以上是外來人,整個皇族全是外來人。
當地人上升機會少,還被人騎在頭上,而外面又打不出去,整體蛋糕做不大,只能不斷對內盤剝,時間長了富庶的蜀地開始不堪重負,讓當地百姓怎么支持?怎么擁護?
是不是要蜀地百姓扒了自己皮,拆了自己的骨喂到統治者嘴里才算是“忠義無雙”?
簡單的就像一個蜀國宰相李昊,他從河中府來,入蜀之后在這么點地方,做到家財無數,六十多歲的人妻妾就幾百個,更不說皇宮里的奢侈那更是。
這種時候把這些外來官員全強制調走,不讓他們回來,反而能得到當百姓的支持,減輕百姓壓力,同時能讓蜀地更受中央控制,是一箭雙雕的法子,史從云已經下定決心。
但讓誰去做這件事是個學問,因為必須熟悉整個蜀國的官場。
等百官走后,史從云才問他有些好奇的孟玄喆:“對于蜀國之亡,你怎么看。”
孟玄喆小心翼翼,一臉卑微的說:“是我們偏遠小國不自量力,請大帥恕罪。”
“不是問你這個,我聽屬地人說你是個神童,聰明伶俐,讀書很多,應該知道天下大勢之類的,從長遠看。”史從云擺手。
孟玄喆和他年紀差不多,所以像是兩個同年人交流。
他愣了一下,重新組織言語道:“大帥,我們蜀國滅亡是大勢所趨,我其實早想向東跪拜,投降上朝,不過是王昭遠蠱惑父親,所以我覺得順理成章,遲早有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