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淵寺的鐘聲準時在午夜敲響。
封閉的密室中,墻上的油燈亮著,可光芒卻很微弱,勉強能照明罷了。
北邊的墻角處停放著一口棺木,十年如此。白衣錦袍的男子撫摸著棺蓋,靜靜地立在那里,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一道黑影站在他的身后,眼睛注視著棺木,難得地露出慈愛的神情來:“碧璃,如果你泉下有知,就包郵離兒完勝歸來,報你的大仇。”
楚離的手停在棺蓋上,身子僵了僵,沒有說話。
黑影將視線轉到他身上,道:“離兒,你也看到了,你所下不了手去殺的那個人,他是怎么對待你的。閑時便奪你的兵權,邊疆危機便讓你賣命征戰,這世上有這樣的父親嗎?”
楚離唇邊嘲諷一笑,外公,你又好到哪里去呢?為了柔蘭十三部而將母親獻給那人,倘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么會惹來殺身之禍?
棺木之中的女子曾經是柔蘭最高貴的公主,可是最后卻死的如此凄慘,如果她的眼睛沒有被剜去,肯定也是無法合眼的吧。
楚離閉上眼睛,無聲嘆了口氣,母親,母親……倘若你泉下有知,就保佑她平平安安吧。不論她在哪里,只要她平安活著就夠了。
“離兒,你在聽我說話嗎?”黑影嘆了口氣,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如果外公說的你都不肯聽,還能聽誰的呢?難道……你還在惦記著那個傻丫頭?”
楚離猛地轉身,眉頭緊緊皺起:“外公,你知道她在哪里?”
黑影沉默了半晌,忽地一笑:“知道又如何?你難道還想去找她嗎?”
“外公,是你把她藏起來了?!”楚離睜大了眼睛。
黑影笑了笑:“沒錯。”
“她好哦不好?有沒有受傷?”楚離一下子慌了,鎮定的神情完全崩潰。
黑影一聲輕哼:“離兒,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她在哪里嗎?看看你自己剛剛的樣子,為了一個女人什么都不要了似的,乳臭未干的小丫頭,還愚不可及!”察覺到楚離已經握緊了拳頭,黑影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離兒,你放心,她沒事。只要你大仇得報,外公一定親自把她送到你的面前,那時候,就算你要娶她,外公也絕對不會再攔著你。”
楚離搖頭,他根本不信他會突然這么好,可是逼急了他,小喬就更加危險了,于是他問道:“她還在這城嗎?”
黑影笑道:“離兒,外公只能告訴你,她很安全,你不用擔心。”
可不是安全的嗎?他對她下的藥,最多不過五天就會失去藥效,到時候,馬車肯定已經出了楚都,不論她是中途下了車,還是一路去了云城,起碼都已經遠離是非了。再加上她向來聰明,除了心機不夠之外,其他的都是一學就會的,謀生并不難。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到了這樣的地步,自認為沒什么可愧疚的。
楚離苦笑,還有什么辦法呢?他這半生都在受人逼迫,就算她被送到他的身邊來,他也無法保護她。多么可悲,萬里的江山靠他的劍戟鐵騎就可以完整保護,夷狄蠻族任何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卻偏偏無法保護一個柔弱的小女子。
關心則亂,越是偏愛,便越是無力。
好,楚離閉上眼睛點點頭,“小喬就交給外公了。要找她的人很多,請外公好好地……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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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楚皇設祭壇,親自祭天送楚離與北征軍出發。
楚離一身銀白戰袍端坐駿馬之上,眉宇間一派冷然,紫色的瞳眸完全看不出情緒,無悲無喜,可是他這樣的表情卻給了楚都百姓十足的信心,大明均也個個士氣高昂。
沒錯,就是這樣淡漠的神情,七年間,楚離從一個稚嫩的少年成長為大楚戰無不勝的神話,只有他臉上的神情從來沒有變。有他在,邊疆便是安全的,楚都的百姓便可以放下心來。
他的存在,是一種必勝信念的支撐。在每次出征和歸來時這樣的信念在楚都百姓的心中就越發的高漲了。
隊伍祭過了天,拜別了楚皇,便緩緩朝城外出發了。百姓夾道觀望著,臉上帶著近乎虔誠的信仰。
然而,并非所有圍觀的人都是高興與激動的。
男子一身棕色錦袍,坐在高樓之上,透過打開的窗子朝下俯視,楚離的銀白鎧甲恰恰從視野里走過。男子手中握著酒杯,眼神憤恨,費了這么多的心肌,終究還是無法阻止楚離的北征,難道北齊永遠只能成為楚國的手下敗將,永無翻身之日?那么大哥的志愿要到何時才能實現?
楚離的手指上套著一枚碧綠的戒指,十分醒目,男子看著看著,心里卻無端苦澀起來。這“碧璃之眼”,曾經握在一個少女的手心里,她的臉用桐油涂得很黑,身上穿著寬大的灰白公子袍,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小狐貍。臨出門卻撞上了他,抬頭望過來,一雙小鹿般黑亮的眼睛不染雜質,一眼就能望見低端。相處三個月,他的心思百變,屢屢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么,可是他的眼睛卻始終真誠清澈。
換做從前,他會嘲弄這真誠是商場中最愚蠢、是商人最要不得的東西,可實現自,那雙眼睛卻每每讓他從睡夢中驚醒,無端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夜路走多了,終于撞見了嗎?祁宣頭疼萬分,就連平日里最愛的酒,此時也無法平息心中的波濤洶涌了。
雖然是后妃,但是顧姳煙作為大楚第一女將,也在送行的隊伍之中。盔甲戰袍讓她熱血沸騰,尤其是看到楚離的那一身銀白鎧甲,她便會想起十二歲時的自己……
人們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少女的心思是柔軟的
、纏綿的。而她的少女情懷卻從一匹戰馬,一身戰袍,一個少年開始,只為了那一眼的驚艷,她把本應繡花執扇的手硬是磨練成了可以持劍握弓的堅韌。本以為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之時,那個夢中一身白鎧甲的少年卻告訴她,他要的,不是她。
他寧愿要一個傻子,也不愿要她!他寧愿娶一個她根本瞧不上眼的女人,也不愿意娶她!
如果,這都不足以讓她恨,那么,她的心便不是肉長成的!
隊伍慢慢前行,楚離的戰馬漸漸遠去,顧姳煙突然有些后悔——就這樣不顧爺爺的反對堅決地嫁給楚蕭,到底是對還是錯?因為已經嫁做人婦,她從此便失去了上陣殺敵的機會,就連請纓與楚離一同北征也于理不合。
大嫂的身份是永遠的沒錯,可是他的失算在于,忘記了楚離并不會一直呆在楚都,七年來,他生活的大半時間是在軍營戰場馬背上!
顧姳煙垂下眼瞼,鳳目黯淡下去,號角聲起,城門大開,她又抬起頭望過去,那一身銀白鎧甲,越行越遠了。
手在袖中握緊,顧姳煙心道,沒關系,楚離,你總會回來的,我相信你會回來的,不論那北征多么艱險,不論太子黨會給予你多少阻礙,我一定會讓你安全回來的!除了我,誰也別想動你分毫!
鳳目重新有了光彩,顧姳煙唇角帶笑,真的沒關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已經找到了那個小丫頭,就算翻遍了天涯海角,也一定會找到她!
* * *
楚離一走,楚都暗中的勢力對峙暫時停歇了,因為對手已經離去,不必要再劍拔弩張。可是,出城的禁令仍舊沒有解除。
本來王子皇孫去楚皇哪里請示出城也并非什么難事,只要有正當的理由,也不至于犯下什么謀反的大罪。然而,楚慕卻不能。他若出城,必定只能去往封地云城,若踏入其他地界,就不能自圓其說了。
滿世界沒有方向沒有指示地去找一個并沒有明顯特征的小人兒,就算暗夜的偵查能力是天下無敵的,這一項任務也十分浩大。如果是朝廷的告示還好些,可以滿州滿城地四處張貼,百姓見了也能提供線索,偏偏他要找的,還是這世上本來就已經不存在的人,一來,要找到她,二來,還得保證她的自由與安全。
楚慕已經被折騰地頭疼不已。
三個月過去,楚離的大軍已經到了北方的瀚海城,隔著一道柔蘭山脈與烏蘭過相望。
半年過去,楚離與烏蘭過對陣,因為烏蘭過憑借著地勢之險防守,讓大楚軍損失慘重,急報傳來,楚皇大怒。
一年過去,楚離打敗烏蘭過,但是烏蘭殘部仍不死心,負隅頑抗,大明軍繼續北進。
一年半過去,太子側妃賞心誕下一女,取名蕭月。
兩年過去,楚離徹底肅清烏蘭勢力,將烏蘭過并未大楚國土之中,震懾四方。楚皇龍顏大悅,楚離尚未歸朝,便頒布圣旨,重新封離親王,離王府修葺一新。
楚離班師回朝途中,恰遇黑曜山寇盜盛行,幾乎成災,故而請旨平寇。楚皇準。
兩年半過去,黑曜山盜賊平,百姓盛贊離親王功德,建廟以供。楚離本該如期歸朝,然楚皇頒下圣旨,命其鎮守黑曜山一年,以威懾北方邊鎮意圖謀反的勢力,以儆效尤。
三年過去,凌相的二女兒、三女兒同時嫁給了楚都有名的富商之子孟玖,婚禮的鋪張奢華讓楚都百姓大大開了眼界,而孟玖的齊人之福也讓眾人艷羨不已。
大女婿的得勝,二女婿的闊綽,讓凌相一時之間十分長臉,而且,再也沒有人提起曾經那個讓他丟盡顏面的癡傻四女,仿佛她根本從來不曾存在過。人人都懂得迎高踩低,哪里會故意去討沒趣呢?
如果忘記已經是大勢所趨,那么還記得的人變成了一種自我折磨的罪過。
漸漸的,楚慕心里的希望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熄滅下去——那個被忘記的女孩子,怕是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吧?
可是,他還沒有忘記啊!不僅沒有忘,與她的點點滴滴竟隨著時間越發地清晰起來。如果此生他還有長長久久的歲月要走,又該拿什么來自救呢?
一直呆在楚都,等同于公開的禁足。一直還是花天酒地,可是喝下去的酒卻變得越來越苦,頭痛一天比一天要重。一直在聽別人的故事,冷眼旁觀。一直有人在暗中觀察他。可是三年的時間啊,那些人就算本來還有些許懷疑,也被這漫長時間里他的不動聲色給騙過去了,漸漸也沒人管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了。
沒有朋友,無事可做,連對手都徹底無視他,這樣的人生,就如同喝下去的酒,早已經寡淡無味。
楚離還沒有回來,他們之間打的賭他也勝不了,突然不想再繼續呆在楚都,恰恰這么巧,從云城來了一封喜帖,打開一看,竟是云廷要成親了。
呵,云廷居然都要成親了。他這才想起,原來時間竟已經過了三年,而他三年里半步都不曾離開楚都,也不曾回去看母親一眼。
于是,請旨出城。
----------三年前的分界線----------
南方近海的邊陲小城,云城。
馬上就是新年了,因此安靜的小城也漸漸熱鬧了起來。清凈的街道上,孩子們在調皮蛋玩著爆竹,孩子大抵都是喜歡玩火和玩水的,在他們的眼里,不論水火都很神奇。
只見大一點的男孩子手中拿著火折子,笑嘻嘻地彎下腰,點燃爆竹的引線,再飛快的跑開。小小的女孩子身穿大紅的棉襖,梳著兩個羊角小辮,早就已經嚇得緊緊捂上了耳朵、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也怕那“砰砰”的聲響,可是她喜歡那爆竹的神奇,尤其是晚上,炸開的一瞬間會有一道美麗的光亮閃出來,很漂亮。
“砰砰——”爆竹炸了,孩子們高興地拍手,如此三番玩得不亦樂乎。
穿著大紅棉襖的小女孩突然眨了眨眼睛,短短的小腿直直地朝著巷口的白玉槐樹跑過來。云城四季皆春,這里的白玉槐花從來不會凋零。其實就好像是四季常青的松柏一樣,白玉槐花每一朵花的花期都會交替,此開彼落,看起來就像從不凋零似的。
“姐姐,你也要和我們一起玩嗎?”小女孩停下來,奶聲奶氣地問道。
白玉槐樹下有一塊大石,上面坐著一個身穿淺綠色衣衫的少女,她的容貌極美麗,顯得有些呆滯。她已經盯著那些孩子看了許久,一眨不眨地看著。
聽見小女孩的詢問,少女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哦,我還以為姐姐也喜歡玩爆竹呢。姐姐,你看,那個個子最高的叫周遇,他最壞了,哼,總是喜歡把爆竹扔到我的旁邊來嚇唬我。他要是過來了,你就跑,要不然會被炸到的。炸到了會很疼的。”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地叮囑道。
少女一笑,輕輕點點頭。
“那好,姐姐,我走了哦!”小女孩笑容明朗,又跑開了。
樹下便又只剩下那少女一個人。
遠處高高的城樓上站著兩個人影,灰衣的小廝道,“城主,您看看,她又坐在那里了。第十天了。別人問什么,她只是笑,也不說話,腦子果然不大好。”
藍色錦袍的男子輕輕咳嗽了幾聲,蹙眉道:“元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問你是在哪里帶來的她,你又不知道。問你她是誰,你還是不知道。”
元寶尷尬地一扯嘴角,扭開頭去,眼睛望天,伸手擦了擦城墻,忽然道“哎呀,城主,小的突然想起來府里的那些馬還沒有喂呢,小的要回去了!”
說著趕忙下了樓。
著藍色錦袍的男子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睛重新看向遠處樹下的少女,嘆了口氣,元寶突然帶回來這么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快要過節了,也不知道該怎么把她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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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第十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什么都不知道。
當你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忽然變得陌生,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有一天你醒來時,發現周圍沒有一個人是認識你的。他們把你圍在中間,一直問你: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住在哪里,你的親人呢,你為什么來了這里,你從前是做什么的,你……
許多許多問題,瑣碎又雜亂。
因為你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你,所以每一個問題都問的很細。
可是他們人多啊,一人一句,詢問都要問上半天,這樣還不算奇怪的,當他們的問題問出來時,當他們在等待你的答復時,你卻茫然地看著他們,搖頭,再搖頭,還是搖頭,問什么都搖頭,于是,后來,輪到眾人搖頭了,他們口上或者心里在說,哎呀,問了這么久,竟原來是個傻子,問了也是白問,說不通的。
然后,他們各回各家,圍觀散去,空留你一人坐在冰冷的大石頭上,風吹起你的發,身子涼颼颼的,輕輕皺起眉頭,心想,其實,我不傻啊,只是這些問題,我是真的答不出罷了。連撒謊都覺得詞窮,也完全沒有必要——
沒有人在乎我的名字,我沒有家,沒有親人,不知道為什么來了這里,從前的我一無是處,現在的我……
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