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三次進警局的審訊室。
按照規定,警方有權扣押他四十八小時進行調查,他那次跳車受傷后,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從前,只過了三十個小時,他便覺得腰背酸軟,連雙腿剛愈合的地方都開始隱隱作痛。
中間有人給他送過兩次飯,都是簡單的盒飯,一看就是令人胃口全無的工作餐??墒撬仨氁詵|西,別說只是難吃的盒飯了,就算是豬食,他也要吃下去。
接下去,等待他的還有一場問詢,也許對方會咄咄逼人,踩著他的痛腳來,不過也沒有關系,因為即使對方表現得再強勢,也不過是外厲內荏,根本奈何不了他。
終于,蕭九韶和陳殊還有一位書記員走進了審訊室。他們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倦怠。
陳殊并沒有坐下,反而用雙手撐著桌面,居高臨下地盯著容謝的眼睛:“我們剛剛收到醫院那邊的消息,你叔叔容亦硯先生已經脫離了危險期?!?
他在觀察自己的表情,容謝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他注定會失望了。容謝微笑道:“是嗎,那太好了?!?
“你真的覺得‘太好了’嗎?可是據我們所知,你跟你叔叔的關系并不好,你之前出的車禍怕也跟你叔叔有關系吧?雖然張景松主動出來認罪,可是他畢竟是你父親的老下屬,怎么會想去害你呢?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我倒是懷疑他是受到你叔叔的指使?!?
容謝抬起頭看了陳殊一眼,語氣輕松:“陳警官這樣說,是有證據嗎?如果沒有,那就只是謠言而已,是外人用來挑撥我們叔侄之間感情的謠言?!?
陳殊啞然,他原本以為容謝聽見他叔叔脫離危險期的消息會自然流露出一點點的失望,結果什么都沒有。他求助地看了身邊的蕭九韶一眼,可是他的上司正皺著眉,似乎深深陷入沉思之中。
他沒有得到外援,只得繼續問道:“你跟林宇蕭認識嗎?”
“林宇蕭?”
“對,就是那個物業員工阿宇,他之前是一名特型化妝師,你認識他嗎?”
容謝笑了笑:“認識,不過完全不熟?!彪m然他還不知道警方有沒有調查到之前他們在深山里遇險的案子,也不清楚林宇蕭跟秦卿那層關系有沒有暴露,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說謊,這些都是現實存在的事實,只要他否認了跟林宇蕭認識的事實,警方就會更加懷疑他——容亦硯出事,他必將是最大受益人,同時也是最大嫌疑人。
陳殊面無表情地問:“怎么認識的?”
“一次旅行,我之前一直是志愿者協會的志愿者,有一天收到了一封論壇的內部郵件,邀請我參加那次旅行,我去了。那封邀請郵件的發件人是秦卿,我很好奇,甚至還放棄了巴厘島的度假?!?
終于,一直沉默的蕭九韶開口說了進入審訊室之后的第一句話:“那個時候,秦卿已經出了意外,對吧?”
他這句話正中關鍵點。事實就是,如果秦卿沒有出現意外,那么她發來一百封邀請郵件,他都不可能去參加那種旅游活動。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某個人設的局,他是為了那個人而來的。
容謝頓了頓,語氣平靜道:“是的,當時秦卿已經出現了意外,所以我收到這樣的邀請信非常吃驚,同時……也覺得很刺激。眾所周知秦卿是被我家下屬子公司的一個司機開車撞倒的,而我收到了這樣的郵件,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對方是沖著我來的。”
“你明明知道對方可能是沖著你的來,你還敢去冒這個險?”
“陳警官,你忘記了,我剛才就說過,我是個喜歡刺激的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度假根本滿足不了我,甚至飆車或者極限運動也不能讓我覺得有半點興奮——但是,那種由亡靈發來的請柬,卻是我喜歡的游戲,你明白嗎?”
書記官飛快地做著記錄。
陳殊心道,面前坐著的這家伙就是一個變態。他清了清嗓子:“好,那么那次旅游之中是不是出現了不尋常的事?”
果然他們已經查到了那件事。這就說明他之前承認認識林宇蕭這一步完全沒有走錯,容謝言簡意賅:“我們進入深山里的一個舊客棧,有人事先錄好了錄音,說要為秦卿報仇。然后尹昌和周綺云都意外死亡,他們是一對情侶。林宇蕭被人刺傷,還有另一個同伴被人推下山崖,不過幸好被及時拉了上來,才沒有出現意外。最后,我們都安全回到了鎮上,報了警,警察說那個叫黎昕的女孩已經承認了一切都是她所為。”
蕭九韶又問:“你也覺得黎昕有問題?”
容謝笑道:“我不敢妄作推斷?!?
“你可以隨便說說自己的看法,不用太拘束,你是來協助調查的,盡管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
容謝看了看蕭九韶,又看了看陳殊,兩相對比,到底兩個人就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陳殊的問話手段激進,專門抓著他的短處來,而蕭九韶無疑就要迂回委婉多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不但要回答,還要回答得符合他自己的智力水準,裝傻充愣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我覺得并不是黎昕。”
“……為什么?”蕭九韶雙手交握,擱在桌上,認認真真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尹昌是身材跟我差不多的男人,黎昕有可能把他推下山崖去?我并不覺得這有一點可行之處,女人跟男人在力量方面本來就有很大差距。我的同伴柳葭當時被人推下山道,我覺得這倒還有可能是黎昕所為,畢竟當時她們離得最近。至于周綺云,應該是她喝的水里有問題,從而產生了幻覺,最后自己撞在尖銳的竹枝上被刺穿了動脈,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什么那里會有尖銳的竹枝,這是否也是安排好的,就不好說了?!?
蕭九韶笑了笑:“那林宇蕭呢?你當時就沒有懷疑他?”
“我懷疑過他,不過他受傷了,傷成那個樣子,恐怕也沒有辦法把尹昌推下山去吧?”
“林宇蕭因為早年的事故,喪失了痛覺,所以不管他傷成什么樣子,都能夠行動自如?!笔捑派氐?,“可是他后來化身為你公司里的一個物業部門的小員工,你就沒有認出他來嗎?如果你認出了他,那么就應該知道,他是為秦卿復仇而來的,他一定會對你叔叔不利,可是你卻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為什么?”
“蕭警官,你知道我們這幢總部大樓里一共有上千名員工嗎?”容謝無奈地搖頭,“更何況物業是后臺部門,我平時連見到他們的機會都沒有,談何認出他來?”
陳殊不屑道:“那天有磚頭高空墜落差點砸到你叔叔,林宇蕭就在現場,他還用身體幫你叔叔擋住了飛濺起來的磚頭碎片。你明明跟他有過一次照面,怎么還會沒機會見到他?”
容謝長長地嘆氣:“我就知道。”他的神情之中混雜著無可奈何和隱忍,緩緩道:“我剛才說過的,我跟他不熟,這樣匆匆一面根本沒注意到。第二,林宇蕭是為了幫秦卿復仇而來的,他是想要報復我叔叔,又如何會幫他擋住飛濺的碎片?”
陳殊頓時像吃了一只蒼蠅似的,隔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樣說吧,如果你叔叔出事,最大的收益者就是你,你就可以理所應當地奪回在公司里的實權,所以現在你的嫌疑很大,我們可以懷疑你跟林宇蕭有過協議,是你教唆他殺人的。”
——
對方終于亮出底牌了。
容謝露出忍耐的微笑,無奈道:“我沒有教唆他去對付我叔叔——這句話我最后再說一次,就算我跟叔叔在某些事情上有了利益沖突,可是歸根結底,我們還是一家人,我沒有必要這么做?!?
陳殊還想繼續爭鋒相對,但是蕭九韶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再說話了。他站起身,把椅子復原回去,低聲道:“容先生,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小時,還要委屈你繼續在審訊室多待一會兒,等到時間滿了,我們就會通知你離開?!?
出了審訊室,陳殊立刻憋不住了:“蕭哥,你剛才為什么要制止我繼續質問他?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有問題!”
蕭九韶閉上眼,靠在墻邊,輕聲問:“他有問題,他的問題在哪兒?”
“如果容亦硯死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這難道不是最直接的問題嗎?”
“對,可是證據嗎?”
陳殊噎了一下,又激動道:“我們可以去問那個管物業的王經理,當時他一直跟容謝在一起,他如果有異常的表現,他一定會發覺的!”
“據說,那位王經理是容亦硯的人,但是他給出供詞全部都是對容謝有利的?!碑敃r整幢大廈的總電源出現問題,是容謝第一時間讓所有保安留在原位,才阻止了林宇蕭的有效行動,否則的話,他已經趁著混亂之際得手逃脫了。
“我查過報警和醫院急救平臺的記錄,這兩個電話都是容謝打的。他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撥了急救電話,又報了警,我們才能到得這么及時。”蕭九韶輕聲道,“你發現問題了么?即使每一個人都知道容亦硯死,他的嫌疑是最大,他是一個既得利益者,可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他不可能去教唆林宇蕭行兇?!?
“可是——”
“現在還剩下一個辦法,讓林宇蕭指認他。”
陳殊恍然大悟:“對對,我立刻就打電話過去!”他們也有同事一直跟著救護車,看著林宇蕭被送進醫院急救,雖然現在林宇蕭的情況還不適合做筆錄,可是只要有一言半語指認容謝,那么他就從協助調查變成了犯罪嫌疑人。
——
他們要在證詞上擊垮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容謝靜靜地坐在那里,唯一可以指認他的就只有林宇蕭,如果林宇蕭說他曾經教唆過行兇,那么他就成為了幫兇。
容謝在輪椅的扶手上輕輕叩擊著手指:林宇蕭的整盤計劃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可是他唯一的優勢便在于他在暗處,而叔叔跟莫瀟是在明處,他如果有耐心,這樣盯著三五年一直尋找機會,總是會找到可以動手的機會的。如果林宇蕭把他曾經給過他那段錄音的事告訴警方,他也就會背上教唆殺人的嫌疑。
林宇蕭會怎么做?他是否會揭破那段錄音的事?
容謝尋思著,嘴角邊又露出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