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日軒軒敞高華,可惜陽光似乎不鐘愛這里。白日亦要點燈,不然黑影沉沉,仿佛墮入地獄。
聽說御魔谷每座房子的修筑,都依照主人心境。念遠如旭日輝耀,叆云墟春光明媚;亦妍驕矜侈華,絕弦水榭夏氣氤氳;無妄沉默喑啞,無念閣頹敗死寂。
而蘭濟海,每次見他都若秋之蕭蕭,昱日軒白掛了個光耀的名字,一踏入門,便被沉郁之氣所掠。
其實無妄本不用參與宗主回歸的宴會。反正他逍遙自在,無人可以約束,而他若出現,恐怕反而會令宴會大亂。但是這次究竟是什么宴會,主事人心知肚明。華櫻若不能說動他親至,又何必費那么多心思呢。
華櫻于軒內幽僻處獨坐,手里清茗一杯,無妄卻不見人影。他靜靜看著喧囂的人群,感到自己如失群的孤雁。但他亦無意融入他們,誰知道明天,他的靈魂飄向何處。
他有幾分俏皮地想,若無妄真的大喇喇出現這里,這些歡笑的人群臉上,一定會出現許多可供玩味的表情吧。
但是,他——在哪兒呢?
華櫻慢慢地將目光掃過人群,一絲焦躁挑釁著他的神經。
驀然,暗影里伸出一只手,將他捂住口鼻,拖到暗影中。
華櫻驚訝的眼神在看見梨魄明媚如夢幻般的異色雙瞳后消逝。梨魄放手,華櫻淺淺微笑,在暗影里搖曳著春日緋櫻的最后芬芳。
“都安排好了?”華櫻淺笑低聲問。
“恩。”梨魄細細應聲,眼神閃躲,不敢與他相觸。
“三昧劍無法傳承,無法破解,無法控制,只待有心人來揭開他的謎底。”華櫻一頓,“我只知道這么多,很多時候,他似乎不是自己,不太清醒。”
“恩。”梨魄依舊只發出單音節,忽然抬頭直望入他眸中去,“你確定要這樣做,你知道,其他的事我都不管,我只負責你的生命。”
“你覺得自己有幾分勝算?”華櫻不答,反詰道。
梨魄垂首,輕輕道:“最后一次任務你也去了,和我與龍火二人之力,亦殺不了秋沫云,何況靈力無法衡量的蘭無妄。”
華櫻微笑,“所以,才只能用我的法子。你不用想要阻攔我,你知道,我決定的事誰也無法阻攔。”
梨魄不言,華櫻正要離去,驀然被他抓緊了手,手心漬漬全是汗。藍眸璀璨若水晶,綠眸清麗若翡翠,光芒卻灼熱地令人難以呼吸。他的聲音突然有幾分改變,定定道:“愛惜自己的生命,有人等你回去。”
他眸中如有深意,華櫻以為自己讀懂了,卻永遠不會知道那視若珍寶的東西正是在轉身的剎那失去。他低笑,“蘋兒,她恨我,不會等我了。而我,也不用擔心她。她會活的很好,很長命,只要——比我好。”
華櫻靜靜離去,直到走出昱日軒,梨魄再也未出聲挽留。
梨,如果你叫我留下,為你留下,我會不會依然如故,為你拋棄一切。
然而你沒有,我也無意尋找答案。
梨,愛別離。你讓我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因為你正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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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弦水榭里,陽光如絲線潛入簾幔,照見倚在華服女子腿上靜靜沉睡的俊美容顏有了一絲陰影。
華服女子美眸含笑,輕聲喚道:“四弟,四弟,宴會快開始了,你可不要睡得太久。四弟——”
無妄掃過垂落在臉上令他癢得睡不安穩的發絲,依舊閉目淺眠。蘇醒時光華又邪魅的容顏在平穩的睡眠里顯得純粹天真。
亦妍搔頭,若不經意般取下一樣物事。微光里看不真切,卻淡淡發散著晶瑩的光。
她垂下的手微微發抖,眸光閃爍,似在抉擇一個異常艱難的問題。驀然她眸光一亮,纖手舉起,瑩亮的光從手中物事發出,竟是一根細細的針。針慢慢移向無妄顱側太陽穴,銀光似乎刺得他長睫一顫。亦妍手亦一顫,但無妄頭只一側,依然沉眠。
亦妍捻針的手持續顫抖,終于她長抒口氣,將銀針重新簪回頭上。
——是不忍抑或是不敢?
遠遠偷身觀望的華櫻幽幽嘆息,突然肩膀被人輕輕一拍。回頭,卻是本該在昱日軒接見族人的濟海。
華櫻一笑,輕聲道:“等下要麻煩你了。”
亦妍似乎聽見動靜,將疑惑目光投向門外。所以他們都沒看到,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無妄臉頰緩緩滑下,墮入塵埃。
瓊筵錦繡,衣香鬢影,瑤饌玉液,觥籌交錯。眾人歡意正洽,不速之客卻突然步入軒閣。
“當”不知是誰手中的酒杯墜地,隨后卻是死一般沉寂。
在死神面前,任何動作都是多余。所有人都怔怔望著無妄,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面前有誰,忘記了自身存在。沉默、呆滯,像會傳染的瘟疫,飛速席卷全場。
華櫻驀然站起,沉聲道:“無妄,你不是要向蘭宗主祝賀么,怎么不說話?”
無妄不動,眾人俱屏息凝視。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如嘆息:“大哥,歡迎回來。”
一語既了,無妄似難以承受眾人目光般垂首而去。
驀然一人發一聲喊:“蘭無妄,還我父親命來。”宴席間猛然跳起一人,右手一揮,一道如有實質的白光閃爍,凝成光劍。來人掣劍,朝無妄刺去。
無妄嘴角升起一抹殘忍笑意,玄瞳一暗,黑得仿佛深夜。鋪天蓋地的殺氣瘋狂地帶著尖銳的鳴叫聲朝整個宴會卷去。
驀然一道藍光撞來,殺氣一滯,濃烈的黑霧團成球狀被一堵看不見的墻所阻。
殺氣倏斂,無妄的臉沉在陰影里。嘶聲道:“風族……”他的目光掃過木然佇立的濟海,冷冷道,“我就說他是怎么進來的?看來果然家賊難防。”
先前朝無妄揮劍的男子在藍光飛起時被人拖回宴席。此時驀然躍起,吼道:“蘭無妄你才是我族最大的恥辱,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
無妄的眼瞇成一條細縫,一字一頓道:“不知死活的小子……”
那人竟絲毫不懼,反而更大聲地吼道:“父仇未報,我活著也沒意思。蘭無妄,當年你當著我的面殺我父母,為什么要留我獨活。我永遠忘不掉那一幕,永遠活在噩夢里。你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我寧愿被你殺死,也不要整夜無眠。”那人赤紅的眼不滿血絲,看來所言非虛。
無妄眼眸突然轉向華櫻方才所在,卻失去他的蹤跡。“華櫻……”無妄如從夢里驚醒,突然掠出。
身后之人仍在叫囂,:“蘭無妄,你殺了我,殺了我啊……”瘋狂的喊聲被淹沒在眾人醒轉過來的嘈雜聲里。
濟海重重坐回椅上,失去神采的眼漸漸恢復生氣,他輕輕地說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話,“華櫻,他竟然會放過冒犯他的人……但愿……你說的是真的。”
素箋纖纖,上綴幾行小字。
“美人在懷,幸何樂哉。君乃雅人,必不愿見桐琴弦斷,美玉冰碎。若君有憐惜之情,請至聚虹城五色湖邊一敘。”
被藍光圈起,漂浮在猛然掠出的無妄眼前的素箋瑩潔柔軟,卻狠狠撞痛無妄的心。
他緊緊將素箋攥在手里,一顆發顫的心猛然收緊。
——華櫻,你平安否?
落花時節,風雨如訴。低飛的燕子掠過湖面,點起一波縠紋。靜默的湖心沒有那一葉輕舟,安靜地令人心悸。
無妄焦躁地立在一顆櫻樹下,獵鷹般銳利的眼掃過一切景物,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惟驚得一灘鷗鷺四散飛出。
“騙我么?”無妄反而冷靜下來,更為沉靜地打量四周。他再沒有吟賞風月的興致,只覺得這里靜謐地不像一向喧鬧的五色湖。
春已深,寒氣漸去。時辰亦非很晚,為何連招攬生意的花舟和吟風弄月的扁舟也不見。
無妄警惕地注視四圍,忽然草葉瑟瑟聲響,有人朝這里走來。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來人異色雙瞳,夢幻容顏,美麗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冷得仿佛面具。“風族人……”無妄冷笑,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過風族人,不過,他不記得而殺死的人太多,何必計較。
“把華櫻交出來,饒你不死。”無妄冷冷開口,強自壓抑被人愚弄的怒氣,他覺得能忍到現在已是奇跡。
來人越走越近,美麗容顏在月色與落花下更顯夢幻,并不答話,突然右手一翻,一柄利刃從衣袖滑出,刺向無妄胸口。
無妄不動,暗自冷笑。今天這些人都瘋了么,以為這樣便能殺死我?
然而他突然看見那個人持劍的手心有一個紅印,仿若寒緋櫻。全身流動的血陡然凝滯,他眼睜睜看著利刃切入胸口,沒有一絲血流下,卻覺得整顆心都被剖成兩瓣,淋漓地擲于地下。
他嘴唇一動,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只呆呆地看著來人眼睛。
來人也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竟然真的順利將利刃刺入他心口。但是沒有看到血流,他似乎非常不滿,又猛地將利刃拔出,依然沒有流血。如同無妄身體里原本就沒有血。
“華櫻……”無妄聽到自己喚出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在片片花葉間,落在渺渺春雨里,恍若不曾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來人的眼神已然迷亂,一劍一劍拼命刺向他,卻依然連一個傷口也沒留下。“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隨著來人喊聲出口,煙雨迷蒙下,一蓬霧氣飄散,異色雙瞳的人消失了,眼前惟有神色凄迷如冷雨下的凋零櫻花般的人兒。
一遍一遍試圖殺死他,可是不能對他造成任何損傷,口里喃喃著和昱日軒欲殺他之人一模一樣的話。
“我殺了你,當年你當著我的面殺死我的父母,為什么留我獨活于世。我恨你,我要殺了你……”
華櫻憤怒的眼睛在雨水漿染下盈盈閃爍,無數顆淚珠滾落在地。他無力地跪在地上,覆面痛哭。
無妄的心徹底冷了下去,輕輕地仿佛不愿碰碎某樣精美瓷器道:“華櫻,你不是來殺我的。你知道你殺不了我。你是來讓我殺的,對么?殺了你,比殺我更令我心碎。華櫻,你已經殺死我了,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你不要再哭了,你贏了。”
華櫻驀然抬首,抽動的肩膀恢復正常,眼睛卻沒有因為揮灑的眼淚而變紅。他笑了,分外得意:“不,我還沒有徹底殺死你。無妄,我不想再這樣痛苦的活下去了,你殺了我吧。”他說的那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在請人為他寫一封信,一封碾碎了所有夢境的信。
“為什么……”無妄赤紅雙眼,“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那些人——那些人沒有一個是我想殺的,我也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啊!”他猛然抱住華櫻,吻住他喃喃自語的嘴,雨水淚水混在一起,滾燙地灼傷了兩人。
“為什么,你愿意為他放棄一切,卻不愿意為我放棄仇恨?你要殺我,好,你能用什么來換我的命?”
“終此一生,我再不能愛人如你。”華櫻平淡地道,妍媚的眼亮得代替了今夜的星辰。
“愛?”無妄驀然失神,望著華櫻堅定的眼,半響方道,“你騙我,你不愛我的。”
“我當然不愛你。”仿佛所有的愛恨都已沉淀,華櫻冷靜地令人害怕。“我恨你。”
“我要補償自己犯下的所有罪——放棄報仇,放棄惟一的親人。還有,愛上我的仇人,愛上你。所以,請你殺死我,讓我的靈魂能有面目去見我的父母,讓我的一生再也沒有遺憾。”
華櫻平靜地把話說完,淡漠的眼已然將所有情緒消散。
“好,我成全你 ,成全你所謂的愛上自己的仇人。”無妄赤紅的眼逐漸轉為黑暗,仿佛吞沒了所有悲痛般黑寂。“但是,我不相信你。”
無妄緩緩說道,“我不相信你,華櫻!”
華櫻木然地坐在地上,明媚的眼再沒有一絲波瀾。
梨魄靜靜地躲在花林里,等待著時機成熟的那一刻。驀然,眉心一陣劇痛,他惘然若失,似乎生命里某個最重要的部分離開了一直珍視的位置。
“怎么了?難道……他出事了。”
他心臟猛然疾跳,似乎要躍出胸膛。耳邊驀然聽到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大人,不好了,他死了。”
“什么?他……死了……”梨魄大腦驀然失去思考能力,耳朵里嗡嗡地再聽不到任何聲響,他再不知道花林外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一直珍視,無比珍視,可以為之拋棄性命的人離開了。
他冷靜地在空中劃出一個符咒,如霧氣般消逝于林中。
幾乎在梨魄聽到那人死訊的同時,無妄揀過華櫻拋在地上的劍,面無表情地刺入了華櫻心臟。
這一劍似乎刺偏了,無妄已經沒有足夠視力看清眼前一切。迷蒙的雨水將一切覆蓋,隱隱約約地,他聽到華櫻最后幾句話,
“絕情棄愛之劍為鬼之劍,無情無愛之劍為神之劍。無妄,殺了我,如果可以令你由鬼入神,我的一生就再也沒有遺憾。”
他似乎又笑了,雖然他的表情總是淡漠,但是笑起來卻又格外美麗。
“你和我,都是不配生活在這世上的人。雙手沾滿鮮血,即使哭,眼中流下的也只有血。無妄,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只等你。伴我走過最后一段孤單。”
喃喃細語的聲音終于消逝,天地之間,惟有落英繽紛,煙雨迷蒙。
鮮艷的血被雨水沖刷得漸至沒有痕跡,不知時光過去幾何,終于晨光乍起,平和地灑向所有生靈。
雙燕呢喃,溫情依偎的身影襯得落櫻滿身的人更加孤單。那人沉默地抱起一個美顏蒼白,面容平靜的人。他似乎只是沉沉睡去,這一生都不曾如此平靜安穩地睡過。所以沒有任何人事能打擾他了,抱著他的人也不會再讓誰來打擾他。
“有一個地方,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回去。”
燕子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但是青鸞城龍牙山莊里,從此多了一縷幽魂。
溶月淡風院,櫻歌亭里真的有櫻歌淅瀝,永遠訴說著他等待的夢。
紅燭影深,絕弦水榭內,忙著幫濟海處理公事的亦妍疲倦地揉眼,感嘆公事的無聊。
驀然一道光華身影沖入水榭,立在她桌前。
亦妍一驚,抬眼看時,竟是無妄。
她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不過一日不見,他竟似發生了巨大變化。
原先似乎可以吸收全部黑暗而顯得邪魅的氣質已然不見,現在的他,即使只是靜靜佇立。亦有淡淡光華從他身上浮泛。寧和的眉眼襯得他優雅若仙子,整個人就如同脫胎換骨般,變成了光明的使者。
亦妍驚得忘記語言,倒是無妄開口了。
他說話也變得平靜恬和,似乎散發著某種可以令人心境平和的力量,讓人不由得對他產生好感。
“二姐,我希望從今以后,人界所有的櫻花都在夜里綻放,翌晨萎謝,可以么?”
“什么?”沒料到變得平和后的他提出的卻是如此匪夷所思的難題,亦妍瞪大眼睛,詫道,“即使我族擁有改變自然的能力,影響那么廣,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你能么?”
“我當然能。”無妄靜靜微笑,明凈如冬日初降的第一朵雪花,別有根芽。
“用我的命來換。”
獨對窗外已然全數萎謝的寒緋櫻林,孤單的心靈也因為緋紅的離開而更加寂寞。
秋沫云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坐在書齋中品一杯清茶。用櫻花瓣泡的茶。
但他喝不出任何味道,所有心神都被靜靜躺在面前的月白細絹紙上跳動的火焰字跡奪去。
“此一刺后,請靜待三年。三年之后,遣人再往,此人必誅。”
那個明艷若寒緋櫻,驕傲得寧愿萎謝也不被人隨意觀賞的人,從此,再也看不到他可以掠奪一切的笑顏了吧。
在他漆黑的一生中,惟有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耀眼地令人無法移開。
“原來你是我的一滴淚,”靜謐里,秋沫云喃喃,
“只在心里流的那滴。”
窗外,花枝空掛。
撲入的風帶著絲絲熱氣,挾著夏日的訊息,婉轉鶯聲滴瀝溜轉,
告知等待的人們,
——春色已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