叆云墟季候與外無異,正值春初,新桐初引,嫩柳吹芽。而日光猶亮,一掃絕弦水榭凝滯沉悶空氣,令人神氣為之一清。
華櫻臥于花梨木芍藥紋躺椅,瞇眼享受春日煦暖朝陽。倏覺大片陰影逼近眼前。睜眼卻見一位身著湖水綠衣裙,右眼眼角鑲一粒碧色瑪瑙,神情疏淡的少女立于眼前。而她身旁,則是昨日所見二位婢女之一。
“櫻公子,二小姐欲向三公子請教古鑒用法。但是三公子病重不便前往,蝶與弧要伺候公子,只得請櫻公子代為轉達。至于古鑒用法……”她輕瞥碧琉,后者知趣回避。
婢女之一“蝶”輕掂腳尖,湊到華櫻耳畔道:“我也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眸底一股慍怒輕蔑。蝶親見念遠為他嘔心瀝血,他蘇醒后卻對落下病根的人不聞不問。是以請華櫻相代之事,念遠根本毫不知情。是蝶與另一位婢女弧自作主張,要將華櫻這個瘟神送走。
再入絕弦水榭,池中青蓮依依如舊。每一朵都開得艷麗,飽滿,豐潤得甚至可說妖異。無一朵衰敗、羸弱、枯黃,一花一葉,俱是宛若清風明月般秀雅。白蓮皎潔似露水,紅蓮瀲滟若霞光。就連荷葉也連綴無窮碧,一捧一捧的荷蓋承接了漫天露華濃。
重重簾幔遮蔽的房間一切景物都是模糊不清。帶他前來的碧琉不知何時已不見,正無措間,亦妍笑聲鳴廊,其音清空,恍若清風掠過竹笛孔。
“二小姐。”華櫻頓首,“念遠病重不能親至,我代他來向你賠罪。”
“啪!”古舊的鏡子摔在華櫻面前。他撿起一看,古藤蔓環繞著碧華螺,鏡面流動著時間之河的神秘。即使從未目睹,亦能猜到正是劫世古鑒。
“算了。不該我的給我也沒用。”亦妍倦怠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回旋于整間水榭。
“你過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亦妍命令道。
有了前次差點溺水而死的經驗,華櫻不敢不從。他茫然地朝前方走去,飄揚的簾幔一重一重,似乎沒有盡頭。然而終究還是窮盡,刺繡著華麗繁復的青蓮花紋的絨毯上,側臥著一位絕代佳人。一雙明澈瀲滟的眸子,瞳孔幽深又極之漠然,似有天地萬物均在掌握所致百無聊賴之意。
他終于相信秋沫云所說,他們這一族,不管內心如何晦暗扭曲變態,外表都是光輝璀璨華彩萬千。只要一眼望去,便能神為之奪。
華櫻呆呆站了很久,亦妍忽然粲齒一笑,“難怪三弟那么舍不得你,果然是個好標致的人兒。”
從未被美人如此稱許,華櫻不禁羞紅了臉。她卻眼波流轉,吐氣如蘭,“谷里好久沒來過外人了,特別是你這么好看的人。從我出生至今,從未出過谷,可愿為我這個孤陋寡聞的人講講外面的花花世界?”
“外面么,越美麗越骯臟,倒不如谷里幽靜閑雅。世人都崇慕世外桃源,卻不知桃源之人也傾慕外界啊。”華櫻淡淡道。
亦妍饒有興致地望著他,聽他娓娓細訴那浮華塵世,云煙過往,時而發出一陣賞心悅目的歡笑聲。似乎塵世的一切,不論繁雜悲辛,都是她取樂的源泉。
華櫻忽然緘口,蹙眉看著亦妍歡快的表情,冷冷道:“人世一切二小姐根本就不在意,何必聽我在此廢話。”
亦妍快樂地道:“我喜歡看你說話的樣子,皺眉的樣子。華櫻,你真奇怪。很多人都是越看越厭倦,但你卻那么耐看,越看越美麗。你真的是男子么,連我這個女人都要嫉妒你了。”
華櫻修眉一揚,眸底抹過一絲魔魅的光,走到亦妍身旁抱住她,在她耳畔喃喃細語:“我也有話想問二小姐,不知道二小姐還有沒有空閑?”
亦妍吃吃笑著,“在你身邊,誰敢沒空呢。”
簾幔印出兩個逐漸糾纏在一起的影子,低低的笑聲,**聲從水榭深處傳來。
從兩位婢女處逼問出華櫻行蹤,匆匆趕來的念遠怔怔立在房外,心里城池荒蕪一片。
倏倏幾日流過,一日念遠清早被碧琉傳訊至絕弦水榭。
其時二人正用早餐。這幾天念遠沉默許多,不似以前般總愛沒話找話怕他不習慣與寂寞。華櫻知道自己傷了他的心,卻不敢彌補。讓他恨自己比愛自己好得多,就當今生虧欠,來世再還。
雖然不是沖自己來的,華櫻也察覺出碧琉眉梢遏制不住的喜氣。在將目光轉向他時,一向淡漠冰冷的臉竟然露出笑容。華櫻差點把自己舌頭咬斷。她居然笑了,他還以為碧琉不過是亦妍手下一個沒感情的木偶,竟然也會笑。看來真有非同一般的好事發生了。
念遠回來后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令華櫻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好事,只與碧琉有關?
晚餐時,念遠終于開口,這是這么多天來他第一次主動與華櫻說話。他還以為他會一直與他冷戰下去。
“我……大哥……回谷了。”話說的很慢,曾經努力尋找過的人也未給他帶來振奮。
果然是大事——宗主回谷。那亦妍這個代宗主一定很痛苦吧,華櫻淡淡想著,絲毫沒看到念遠眸里的苦痛掙扎。
召集族人宣布喜訊,眾人皆是喜上眉梢。舊族內正統意識極強,即使亦妍手段通天,亦難改變人心陳構。
水榭如被宏大喜浪榮波沖擊,而她不過漂浮海上一葉孤舟,偶爾靠岸,終身碾轉,不得自由。
日漸入暮,叆云墟里沉重的空氣壓得華櫻喘不過氣來。近來開始逃避他的念遠,蝶與弧的白眼都令他難以承受,他只想速速逃離。
在水榭外徘徊良久,他知道今夜亦妍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一時不知當進與否。
思索間,驀的一個低沉嗓音掠入腦海,“進去吧,她正在等你。”
“誰?”華櫻差點驚呼出聲。他疑惑地四處張望,只見夜幕深沉,蓮葉卷卷,絲毫不見人影。
他想了想,就這么站著也沒意思。遂推門而入。
“亦妍……”剛喚出聲便發現情況不對。向來簾幔深深,燭火飄搖的水榭燈火通明。重重簾幔被銀鉤高高掛起,擴出寬敞的大廳。亦妍與一位背向他的藍衫男子相對而坐,念遠坐于下首,碧琉則侍立于藍衫男子身后。
眾人見他進來,各露出不同的表情。
碧琉瞟他一眼,目光輕蔑。亦妍微微蹙眉,眼神慍怒。而他最不敢看的是念遠的眼光,但念遠并沒看他。他低著頭,不知想著什么。
此時藍衫男子方回首,華櫻只覺一股沉郁氣息撲面而來,令他的面容隱沒在一派清冷之間。但他眉端的怒氣清晰可見。只聽他清冷又不失威嚴的聲音含著怒氣道:“亦妍,他是什么人?這么晚還來找你,還叫你的名字。你什么時候有這么親密的‘朋友’,連我都不知道。”
亦妍還未回答,念遠突然搶先道:“華櫻是我的朋友,他是來找我的。”
“找你卻喊亦妍?”蘭濟海冷笑道,“華櫻……我也在聚虹城待過,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驀然直視華櫻肅容道:“纈芳閣的櫻公子,這里不歡迎你,請你速速離開。”
念遠猛地站起,急道:“不可以,他是我的客人,大哥你不能趕他走。”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在哪兒認識他的?”濟海怒道。
“纈芳閣。大哥不是還在那里救了我們么?”念遠驚詫。
濟海輕蔑道:“我可沒去過那種地方。不過櫻公子名聲在外,聚虹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大哥——”念遠焦急不已。他怕華櫻被這些話刺傷,他怕華櫻因此離開,他怕永遠失去他。雖然不曾擁有,但是他愛這櫻花的剎那芳華。這幾日他思前想后,還是沒辦法放開他。就像倦鳥尋到停駐的巢穴,如何還肯漂泊?
但華櫻早已習慣他人的譏諷。他反而好整以暇地道:“雖然蘭宗主不歡迎華櫻,但恐怕還有人不希望華櫻走吧。比如二小姐,比如三公子。只要有人還需要華櫻,華櫻就不能離開。既然宗主知道華櫻的身份,也應該明白華櫻這種人生來不自由,宗主要華櫻走,還不知道華櫻的主人同不同意呢。”
“你的主人是誰,亦妍?念遠?”蘭濟海收斂怒容,目光冷冷掃過亦妍、念遠二人。
他念到亦妍名字時,詢問的目光逼迫得她垂首不發一言。而轉到念遠后,念遠卻定定道:“我不是他的主人,他也沒什么主人。大哥,從小到大我一直敬畏你和二姐,甚至四弟,我也怕他。我在這個家從來沒什么地位,如同一個幻影。但是我希望你今天給我一份尊嚴。華櫻是我愛的人,你不要為難他。”
擲地有聲的一席話把所有人都鎮住了。華櫻怔怔想著,這個心底幼嫩,嬌花軟草般的貴公子,原也有荊棘在背。
濟海呆楞半天,倏爾冷冷道:“你……愛他……你們都是男人啊,不要丟我族的臉。”
亦妍瞪大眼睛,呆呆看著念遠,華櫻,想說什么茫然開口卻說不出來。
碧琉一直垂首不語,驚詫的光在眸里一閃即逝。
“秋沫云可以愛他,他也是我族人,為什么我不能?大哥若硬要趕華櫻走,我也同他一起。”念遠的固執出乎所有人意料。長久以來,他像春日放飛空中的紙鳶,遠遠的留給眾人一個模糊的影子,惟有引線維系著與族里的關系。
“你難道忘了秋家在族里代表什么,背叛!你也要背叛族人么?”濟海的語氣終于轉為氣急敗壞,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驅使軟弱的念遠做出這種決定。但任何超出他掌控范圍的事,他都不允許。
“不論別人如何看我,我也不想在乎了。在谷里度過的許多年,我都渾渾噩噩。不知何為生,何為死。只知道生活如同一根不斷的線,御魔族的宿命牽絆著我無生無死。至少現在我知道什么是愛,即使因此而死,亦無怨無悔。”
他說話時,目光定定凝注華櫻。華櫻卻慌亂地低頭,思潮起伏難以平息。他不敢相信世上還有人能如此愛他,超越種族,階級,甚至性別。那樣堅定決絕的愛令他欣喜,又令他害怕。
“對不起——對不起——念遠——”他在心底偷偷地說,“我不能愛你,我已經沒有力氣愛任何人了。我所有的愛都耗在了另一個人身上,今生今世,恐怕都無法收回。”
“為什么先遇見的人不是我呢?”仿佛看出他的無奈,念遠淡淡道。劫世古鑒告訴了他很多,超出華櫻想象,也超出他自己想象。
“你……叫華櫻?奇怪的名字,怎么有男人叫這種名字。”驀的,起初掠入腦海的低沉嗓音再次在耳畔響起。所有人都聽到了,除卻華櫻,每個人臉上都露出震驚的表情。
“他……他來了……”碧琉疾退兩步,撞倒身后的雕花木椅也渾然不覺。“咚”的巨響震碎一室冰封般的恐懼。
華櫻愕然望著眾人,倏爾嗤笑聲起,一個玄衣少年施施然步入水榭澄亮的燈火下。他每次從暗影里走來,都帶著濃濃的黑暗氣息,也帶著與黑暗對應的某些東西,譬如恐懼,譬如死亡……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木然望著他。仿若敬畏死神的瀕死者,即使曾擁有無上靈力,在死神的鐮刀面前,誰也無能為力。
但是他微笑著向華櫻走來,邪魅的臉俊美得令人驚嘆。明亮的光只能成為他的陪襯,黑暗所及之地,一切景物湮沒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