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一副又準備上工的模樣,蘇淇旻不知為什么,在這一刻突然確確實實感受到“他真的很忙”這一點。
“對不起,你這么忙還這樣麻煩你。”她內疚,也感激。
傅崇恩沒答話,自個兒微笑著,然后給個段落:“反正我忙習慣了。就先這樣子吧,我先回去門診,待會直接過去接她。”
“嗯,你先忙。”她報以同樣的笑容,然后擺擺手,接著目送他離開病房。
--她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她遇上了這些事情之后,又遇上了他這個人。
她是該妄想自己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還是保守相信他只是天性善良?如果必須計較期望落空之后的傷害,那么,她想后者肯定是比較好的選擇。
她不禁想起那個叫劉韋昊的男人--那個沛忻的親生父親。
曾經,他給了她滿滿的希望,承諾了許多美好的未來給她,然而卻在最后關頭狠狠的把她踢開。
憶起當時的痛,蘇淇旻閉上眼,硬是打散腦海里的畫面,不愿去想更多。
結束了夜間門診之后,傅崇恩依約前去接蘇沛忻,只是他沒料到前來應門的竟是一張熟面孔。
“是你!”
“……學長?”
兩人異口同聲,認出了彼此。
“你是那個……”他記得這個人,卻不記得她的名字。
曾經有幾次他應邀回母校去當講師,偶爾會記得幾個學弟學妹,眼前這個女人便是其一。
“你忘記我的名字嘍?田盈萱啊!”
“啊、對,是盈萱。你看我的記憶力真差。”他損了自己一句。
“可是你怎么會……”一時之間,田盈萱搞不懂這學長怎么會找上門,卻在下一秒意會了過來。“你……該不會就是要來接沛忻的人吧?”
“我是來接她的沒錯,可是……”他亦是困惑。
同學?她說這是同學?
所以,也就是說--
“你和蘇淇旻是同學?”沒想到自己竟然曾經是蘇淇旻的學長。
“以前是同學沒錯,不過她大二那年懷孕之后就休學了。”
這答案讓傅崇恩愣在那兒許久。
所以,她在考上一流醫學院之后,竟然在第二年就選擇放棄了學業、放棄了一流學府的光環,只為了生下孩子。
這是花心、愛玩、同時有兩個床伴的女孩會做的事嗎?
他不認為。
“那沛忻的爸爸呢?還繼續在讀書嗎?”他佯裝不知情,套話。
“他哦,聽說早就到美國去了。”田盈萱嗤之以鼻,似乎連提到他都嫌臟了自己的嘴。
“原來如此。”他點頭。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不知道女兒父親是誰”這種事。
田盈萱補述道:“就那個劉韋昊啊,他只小你兩屆,你應該知道他吧?”
傅崇恩皺了皺頭,那誰呀?
“他那時在學校還滿出鋒頭的,家里很有錢,都開跑車來上課。”
在記憶里掃過一回,傅崇恩仍然想不起這號人物。不過,那些對他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該不會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吧?”他比較想知道這件事。
“怎么會不知道?”田盈萱冷冷一笑。“他就是因為不想負責任,所以才直接落跑去美國讀研究所。”
“……”傅崇恩無語。
雖然早就料到蘇淇旻之前說的可能只是隨便掰掰,然而當他聽到了事實之后,難免還是會有一種消化不了的感覺。
“盈萱啊!”
屋內突然傳來叫喚。
“啊,我媽在叫我了,那沛忻就先交給你嘍!”
“好的。”他禮貌性的點了個頭,然后道別。
門被掩上了,小沛忻抬頭看著傅崇恩,神情里有些困惑。
“媽咪呢?”
“媽咪受傷了,現在在醫院,我們去找她好不好?”
“可是媽咪說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叔叔不是陌生人。”他解釋。
“伯伯是陌生人。”小女孩反駁。
“是叔叔。”
“伯伯。”
“……”傅崇恩最后被打敗了,索性拿出手機,撥了蘇淇旻的號碼,請她好好向女兒說明交代,這才總算把小女孩給送上車。
到了醫院,小沛忻見媽咪那副模樣,先是訝異、傻愣,然后大哭;蘇淇旻見女兒哭了,也跟著掉淚,最后母女二人哭成一團,傅崇恩則只有在一旁遞衛生紙的份。
待這對母女哭夠了之后,蘇淇旻替女兒擦了擦眼淚,替她整整發絲,柔聲道:“沛忻,媽咪今天晚上要休息,你要乖,先去住伯伯那里好不好?”
傅崇恩真是受夠了這個“伯伯”。
“我明明才三十,可以改成叔叔嗎?”虧他還有一張令眾人羨煞的娃娃臉。
這話逗笑了蘇淇旻,道:“那你得看沛忻愿不愿意改口了。”
“可惡。誰叫你之前亂教。”
“我哪有亂教?以年紀來看你本來就是伯伯。”
“你--”
兩人斗了幾句,直到蘇淇旻發現女兒揉著眼睛,才意識到時間真的晚了。
“好像快十一點了?”她問。
“差不多。”他回應。
“先帶她回去吧,她睡覺的時間到了。”
“OK,我明天大約七點會把她帶過來。”
“那……就麻煩你了,”她道了謝,然后再次叮嚀女兒:“你要乖喔,知不知道?”
小女孩點了點頭,眼眶帶淚。
隨后,傅崇恩牽著沛忻離開,在踏出病房前仍不忘回頭:“一樣,有什么事情盡避打電話給我,不管是幾點都沒關系。好嗎?”
蘇淇旻點點頭,表示明白。
然后他們離開了,病房里再度留下她一人。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愣,心里突然有股擋不住的寂寞感席卷而來。想想,這三年里她一直都很忙,忙到沒時間寂寞,忙到沒時間可以倒下。
淚水又潰堤了,她卻不知道流淚的原因是什么。
應該是那樣子吧?肯定是因為她太久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動。
如此般的感動,很幸福、很溫柔,甜蜜得令人想掉淚。可是也正因為太幸福了,反而讓蘇淇旻感到恐懼、無措,仿佛那是顆裹著糖衣的毒藥。
當她上癮了這溫柔的毒藥之后,萬一有朝他抽身離去,她還站得起來嗎?她還能像當初一樣熬過來嗎?
坦白說,她毫無自信,亦不想再挑戰自己。
當傅鈞德看見二哥牽著一個小女孩進門的時候,傻了。
接著,一套完整的婚外情劇本在她腦海中刷地閃過--第三者、私生女,然后是大老婆忍痛簽了離婚協議書。
“你!你果然有女人。”
“你想像力真好。”傅崇恩干笑一聲,讓蘇沛忻先進門,他則在后方將門給帶上。
“那不然咧?女兒都這么大了,你結婚也沒這么久吧?”
“我有說這是我生的嗎?”
“不是你生的?那……”傅鈞德一臉質疑,似乎在等哥哥自招。
“這是我--朋友的女兒。”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蘇淇旻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
是病患與醫生的關系嗎?還是員工與老板?或者是債權人與債務人?反正那不重要。
“是哦,你朋友出國去玩?”
“當然不是。”他嘆了一息,搞不懂這妹妹的邏輯能力是怎么回事。
“她出車禍住院了,現在還下不了床,就暫時讓女兒待在我這邊。”
傅鈞德聽了,皺了眉,更加納悶,于是繼續問:“你朋友也真奇怪,為什么是請你幫忙,而不是請家人幫忙顧小孩?”
傅崇恩瞬地想起蘇淇旻那雙眼神。
雖然她曾經說過是因為父母住得比較遠的關系,但如今有了劉韋昊那件事的前例,他大概不會再采信她那樣子的說法。
“你的問題太多了。”最后,他拒絕回答。“總之,今晚你幫我照顧她,當作是在這里白吃白住的代價。”
“什么?”傅鈞德訝異,不自覺拉高了嗓子。“我、我又不會照顧小孩,而且你不是小兒科醫生嗎?為什么要我來照顧?”
“我剛才不是說了,這是‘白吃白住的代價’。”
“你--”傅鈞德一時反駁不了。
傅崇恩見狀,打鐵趁熱,將小沛忻牽到她身旁,道:“那就‘麻煩’你啦,我繼續去看我的報告。”
他還很機車的強調了“麻煩”兩字。
“可惡!我不會啦。”傅鈞德用一雙求救兼乞憐的眼神目送傅崇恩走進書房里。“啊!我說真的,我不懂小孩子啦!”
“安啦,好歹你是個女人。”傅崇恩的聲音從書房里傳出來。
“這干女人什么事了?”
傅崇恩不再答話。
于是,傅鈞德緩緩回過頭來,戰戰兢兢地看著身旁的小女孩。
“那個……你好。”
“……”小女孩用那雙無辜大眼盯著她瞧,不語。
傅鈞德想不出什么逗小孩的花招,干脆來個老梗:“你要不要吃東西?”
小女孩搖搖頭。
“呃,那……看電視?”
小女孩這回考慮了兩秒,點了頭。這頭一點,有如皇帝降臨,傅鈞德趕緊拿來遙控器,雙手奉上。
“我要看海綿寶寶。”小沛忻沒去接過手。
“嗄?海綿寶寶?”海綿寶寶是在哪一頻道?傅鈞德開始瘋狂按著遙控器,尋找那黃色的長方體。
躲在門后的傅崇恩被這幕景象給逗笑,他憋著,差點內傷。
他暫時算是放了心,走回辦公桌前、打開筆電,回到昨天的閱讀進度。沒幾分鐘,笑聲從客廳傳了進來。
大女孩的笑聲,混著小女孩的尖聲大笑。
好熱鬧啊,這屋子。
傅崇恩忍不住淺淺揚起嘴角。他回想,這房子打從交屋到現在,沒一刻這么熱鬧過,總是死氣沉沉。
夫妻倆一直都是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也從來沒計劃過“孩子”這件事。直到現下這一刻,傅崇恩才真切感覺到,自己是多么渴望著這個氛圍。
--男主人、女主人,還有孩子的笑聲。
在這歡樂的笑聲底下,一股矛盾的失落感突然涌上心頭。或許其實這失落一直都在,只是在這一秒被這笑聲給突顯出來罷了。
傅崇恩嘆了息,揮去雜念,逼自己回到那份報告里。
隔天,很準時的,傅崇恩在六點五十三分的時候牽著小沛忻踏進了病房。
蘇淇旻似乎已經醒來一段時間,小沛忻則是一臉惺忪,在看見媽咪之后瞬間抖擻起精神。
“媽咪!”她撲向母親。
蘇淇旻被她撲疼了,唉了一聲,捏了捏她的小臉,笑道:“你這可惡的小朋友,這么用力,是要你老媽子的命嗎?”
小沛忻嘿嘿嘿地笑著,天真無邪.
傅崇恩見狀,忍不住笑了,然后走到她的床邊。
“啦,早餐。”他遞給她一只塑膠袋。
“……嗄?”她一愣,沒反應過來。
“我請醫院的營養師弄的……應該不會太難吃吧。”
“真的嗎?”她笑了一笑,接過手,看著袋子里的紙盒子,心里浮現一絲感動。
微笑停留在她臉上,可是她內心卻隱隱不安。他對她這么好,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他了,那她該怎么辦?
該怎么辦呢……
“不想吃嗎?”見她恍神,傅崇恩喚了她一聲。
“嗯?”她醒神,抬起頭來。“不是。我在猜里面有什么。”
“神經。打開看不就好了。”他笑出聲。
“也對。”她笑盈盈的,不讓他讀出內心里的不安。
然后他拉來椅子坐在她身旁,看著她那張秀麗卻受了傷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