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傅崇恩突然拿出皮夾,抽了一疊千元鈔出來,遞到她面前。
“你怎么又--”蘇淇旻露出不悅的神情。
“別拒絕我。”他打斷了她的話,又道:“我是說真的,去找個讓你們母女倆可以住得較舒服的地方吧,至少找個有廚房的。”
蘇淇旻不語,也不想接過來。
“還是不肯?”他問。
“我說了,我還沒那種能力還你錢。上次欠你的都還沒……”
“我保證會按月從你的薪水里扣。”
“可是--”
“如果今天你單身,我不會這么雞婆。可是你還帶著一個女兒,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猶豫了好久、好久,仿佛已經海枯石爛,蘇淇旻才怯怯地接下那筆錢,可是她卻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
“別想太多。”
傅崇恩微笑,摸了摸她的頭,然后走了。那動作看在蘇淇旻的眼里,似乎就像是在說:“嗯,好乖,不要問,收下就對了。”
那讓她好痛。
她不要這樣子。她不要莫名讓人闖進來又莫名被拋下。她是傅崇恩的什么人?他為什么要替她做這些事?她突然只想劃清這一切,她不希望自己陷到深處之后才發現又是一場空。
“等一下。”在傅崇恩踏出樓層大門之前,蘇淇旻叫住了他,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到他眼下,盯著他的眼。
“怎么了?”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她逼問,情緒滿漲,已經無法克制。“為什么要替我做這么多事?我是你的誰嗎?”
傅崇恩愣住。
他看著蘇淇旻的神情、看著她布滿水氣的眼眶,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道問題。關于蘇淇旻的疑問,他也想搞懂、也想明白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只不過,他沒料到會這么快就被攤出來。
--究竟她是一時情緒涌上,才會向他討答案?抑或她是經過猶豫、思考,然后下了決定?傅崇恩好奇。
然而目前看來像是前者。
“很好,你答不出來。”蘇淇旻冷冷一笑,將手中的一疊鈔票遞上。“那就請你收回去。”
傅崇恩怔在那兒半晌,好不容易伸出了手,卻不是去接那筆錢,而是輕輕地握著她的掌。
“明天,”他輕聲道,想去擁抱她,但他忍了下來。“如果明天你還會想問我這個問題的話,我會給你答案。”
說完,放開了她的手,退出門外,輕輕將門帶上。
半晌過后,她聽見防盜鎖的聲音,然后是關門、啟動引擎、車子遠去。
憶起傅崇恩幾分鐘前的回應,她依稀靶到自己似乎有某個部分碎裂了。她忍著傷口的痛、忍著心口的疼,轉身走回房,任由自己被挫敗感無情追打。
“明天”或許只是個客套的借口。
他還懷念著前妻嗎?
那個優秀的前妻,那個美麗的前妻;而她,只是個落難的單親媽媽、受了傷的單親媽媽,她拿什么出來打這一仗?
隔天,傅崇恩沒出現,連通電話都沒打來。
雖然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預想,但蘇淇旻還是后悔自己為什么要說出那些既無腦又情緒化的言語。
也許他只是心地好,也許他只是心腸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于“一個醫生想要助人”的理由而去做罷了,她為什么要如此一廂情愿?
她很懊悔,但若從另一方面來看的話,她想,或許這樣最好。這樣一來,她就不會任由情勢發展成自己單方面的苦戀。
唉,都是個媽了,還搞什么單戀。
她好傻。
這一天,她從早上起床睜眼開始,就一路從雀躍、忐忑、不安,直到太陽西下,她轉為焦躁、難過、失落。
蘇淇旻放棄了,硬逼著自己放棄,然后將注意力放回女兒身上,哄她睡覺、唱歌給她聽。
她看了一眼床邊的鬧鐘--PM10:26。
完蛋,以后上班要怎么辦?好尷尬,只能一路裝死、裝笨、裝白癡。
沛忻已經沉沉入睡。手機突然響起,蘇淇旻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急忙接起,也沒去瞧是誰。這時間大概是盈萱吧?
“喂?”
“……”彼端先是靜默,才道:“還沒睡嗎?”
是他。
蘇淇旻心臟好像靜止了那么幾秒。
“……沛忻睡著了,我待會才睡。”
她聽見他輕輕一笑的聲音。
他又問:“晚餐有好好吃嗎?”
“吃了炒飯、燙青菜。”
“吃這樣行嗎?”
“炒飯哪里不好了?而且你平常還不是也亂吃?”她反駁。
平常他在診所、醫院兩頭忙,老是吃那些什么肉圓、豬血糕、蔥抓餅的,還敢來教訓她?
“因為我不是病人啊。”
“早晚吃出病。”
“好好,我以后挑正常一點的。”他笑出聲來。
然后話題斷尾,一陣長長的沉默,彼此都沒急著搶話,僅是任由雙方聆聽彼此的呼吸聲。
好半晌過后,傅崇恩才啟口:“你還想問昨天的問題嗎?”
蘇淇旻心一頓,耳根燒了起來,“……你明知故問。”
接著,又是一陣無聲。
“在我說出答案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些事。”他打破沉默。
她不語,等著下文。
“既然你對我有情意,為什么老是對我說謊?老是打發我?”
“我沒有。”否定似乎是人類的本能。
“那你父母的事情怎么說?劉韋昊的事情怎么說?”聽見她的否認,傅崇恩稍稍火大了些。“你父母根本不是什么住太遠吧?沛忻的父親也不是像你所說,搞不清楚爸爸是誰。為什么你不肯坦白?”
蘇淇旻被他逼問得一句話也擠不出來。她的沉默讓傅崇恩的心情滑落谷底,不愿再言語。
久久,蘇淇旻輕咳一聲,道:“反正我想你應該猜得到。”
“那是兩碼子事。”又是這種答案!暗崇恩不悅。
“什么意思?”她不解。
“意思就是--如果是你親口告訴我,代表你重視我;如果是我自己猜到,代表我重視你。”
“才不是那樣。”
“我看起來就是如此。”
蘇淇旻辯不贏他,索性沉默。
最后,傅崇恩自己受不了,啟口:“算了,你早點休息吧,我不說了。”
“等等!”她阻止他斷線。
傅崇恩于是緩著。
“你知道嗎?”蘇淇旻低聲緩道:“把自己剖開來讓你看我的傷口,就如同把自己的心交出去。我不是鐵打的,我也會害怕,我也會猶豫。”
“他會背叛你,不代表我也會。”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短短幾日,天雷地火,任誰都會害怕。
“那你需要我把自己剖開嗎?”
這話把蘇淇旻逗笑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趾,笑出聲來:“聽你在鬼扯。你剖啊。”
“那你要先站到窗戶旁邊,把窗簾打開。”
“嗄?干嘛?”
“你照做就對了。”他催促。
“跳下去的話,開腸破肚的人是我吧?”她嘀咕一句,卻還是走到了窗邊,拉開了窗簾。
立即看見了那輛Lexus休旅車。
而他,就倚在車門上,持著手機,朝她這兒望來。
“你--”她怔愣。
傅崇恩看著窗內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抑不住微笑。
“我很想你。”
他脫口說出,那聲音是如此輕易便滲進了蘇淇旻的心坎里。“我只想照顧你和沛忻,我想跟你一起過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幾年都好,我不會嫌多。”
蘇淇旻望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她好想哭,只好緊咬下唇,想哭得不得了。
“這樣可以算是答案嗎?”
她猛點頭。
“所以你現在愿意把自己剖開了嗎?”
她破涕為笑,故作責罵他的口吻:“你就不怕我會痛?”
“你溫柔一點啊,動手的是你吧?”
“你這可惡的醫生。”
“是你逼我非要這樣子的。”
“少來。”
于是這一夜,他倆隔了五個樓層,她在手機里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她說,剛懷孕的時候,劉韋昊信誓旦旦說會娶她、要她生下來,說要養大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相信了,也說服了家人讓她結婚。
她說,在她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劉韋昊消失了。他們舉家移民美國,擺明不認她這個新娘。
她說,她爸媽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堅持要生,火大的父親于是撂下一句:“要生,就不要回來!”
她說,那天晚上,她淋濕一身,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大學宿舍外,求盈萱幫忙、求盈萱收留她。
這的確像是把自己活生生地剖開來,卻也疼到了傅崇恩。此刻若要說些安慰話,已是太多余。
所以他無聲,只是抬著頭,看著窗里的那人兒。
“很精采吧?”蘇淇旻以自嘲收尾。
傅崇恩沒答腔。
“干嘛不講話?”
他吸了口氣,才道:“因為我覺得……有點氣。”
“你氣什么?又沒害到你。”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那些事情我都沒機會插手吧。”他無法回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
“神經。都過去了。”她淺笑,很想伸手去抱著他。“喏,我問你,你人都來了,為什么不上來?”
傅崇恩卻只是傻笑。
“你笑啥?”
“我說你呀……”
“我又怎么了?”
“你真相信男人的自制力?如果在這種氣氛下,我人在樓上,那我可不敢保證自己的雙手會乖乖放在膝蓋上。”
蘇淇旻先是一怔,隨即意會了過來,耳根倏地燥熱。
“有小孩在,你還敢?”
“她不是睡著了嗎?”
“你--”她莫名害羞了一下子,隨即補充道:“我先說,我這三年多來可是完全沒碰過男人,所以……”
“所以?”他不懂她想說什么。
“所以可能會讓你失望啦!吧嘛要我說這么白?”這男人是真的笨還是裝傻瓜?
豈料傅崇恩竟然大笑。“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很正經,你竟然笑我?”
“那我是不是也該承認,其實我已經快兩年沒碰女人了?”打從登記結婚三個月后算起。
他們的蜜月期大概是史上最短的吧?
“騙人。”蘇淇旻不信,明明有一個那么性感美麗的前妻。
“是真的。”
“怎么可能?”
“你眼前不就一個例子了?”
“可是--”
“好了,別說這個了,你知不知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引誘?”簡直是拿著汽油一滴一滴的在火上澆。
所以在幾句閑話家常之后,他草草道了聲晚安,避免想要她的愈發旺盛。畢竟,他是個才剛離婚沒多久的男人,若是急著要了她,她會怎么想?
會不會覺得自己只是他心碎之下的替代品?雖然他真的一點兒也沒有心碎的感覺;會不會覺得他只是一時缺個床伴,所以找上她?雖然他這兩年來簡直已經是在過著戒女色的生活。
總之,她愛胡思亂想,他便不給她亂想的機會。
所以他忍著、壓抑著。
承諾便是承諾,即使是對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傅崇恩依約挑了一個星期日,帶著蘇淇旻母女出去走走。問小女孩想去哪,果然,她還是嚷著要去坐摩天輪。
于是他們去了內湖的美麗華百貨--那是最近的摩天輪。小沛忻樂壞了,卯足全力在百貨公司里蹦蹦跳跳,當然在回程的路上也一副累壞了的樣子,在后座睡得香香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