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圖拉索式的兄妹
顧蘊城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水靈和小寶坐在桌邊等待吃飯，顧遠依然在沙發上矇頭大睡。?
大門一響，小姨立即叫醒顧遠：“開飯了小遠，你爸回來了”?
“這都是什麼精神狀態啊，整天就知道睡”水靈看不慣地嘀咕道。?
小姨趕緊喝止：“別亂說，你哥是工作累”?
顧遠還是聽見了，吊著眉毛坐在水靈的對面：“你懂什麼！猛獸都是懶漢，這叫養精蓄銳你明白嗎？”?
“明白，但是——豬也整天睡，我分不清你屬於哪種情況”?
“又欠教育了吧！哥哥這身強健的肌肉，今晚上就犒勞你了！”?
“不行，今晚你有任務！”顧蘊城從外面進來，不容回絕地命令道。?
顧遠眼皮一翻：“說吧，執行什麼任務？”?
顧蘊城很詫異：“唷，今兒怎麼這麼乖，不頂嘴也不反抗，是吃錯藥了還是又惹禍心虛了？”?
“我不是心虛，我腎虛，只要不提搞對象的事，別的我全依你！”顧遠不耐煩地說，伸手抓東西吃。?
“這個嘛……”顧蘊城嘿嘿一笑：“還真跟你女朋友有點關係，廠裡有點事需要小嬌他爸幫忙，今晚你先過去跟小嬌說說，讓她先跟她爸通個氣兒——”?
顧遠趕緊打岔：“別說了，我剛纔講過了，我這階段腎虛，不近女色！”?
“少廢話！我看你不是腎虛，是欠揍！”顧蘊城有點火了：“讓你約她出來玩玩又怎麼了，吃吃喝喝玩玩，順便還能幫我辦點事，還虧了你不成！跟人家談了這麼久朋友都沒見過幾次面，再不抓緊拉近關係還談個屁呀！”?
“你怎麼這麼俗呢，談戀愛就一定要見面鬼混嗎，我們看重的是精神層次上的東西，這叫圖拉索式的戀愛”?
“狗屁！精神能吃還是能喝啊？這事要是辦不好，咱的小廠又完了，到時我們都跟著你喝西北風還是吃精神啊？”?
“我吃肉”小寶抓著大勺子向菜碗挖去。?
顧遠蔫了，埋頭扒飯。?
看得出他默許了，顧蘊城冷哼一聲，這才放心地開始吃飯。?
小姨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麼，盛了碗湯給顧遠：“先喝點湯，醒醒神，我看你下午的酒勁還沒過呢”?
顧遠看也不看，低頭只顧吃。?
水靈心裡酸酸的，竟有些世態炎涼的感慨，從前顧蘊城總把顧遠當寶似的疼著，犯了天大的錯也毫無原則地護著。自打顧遠執意悔婚，家道從此敗落，顧蘊城對他再也沒有和顏悅色過。也許是困窘使人頹喪，每天面對家徒四壁的現實，顧蘊城確實高興不起來，尤其是面對顧遠這個寧可看著他傾家蕩產也不肯結婚援助的兒子。顧遠對顧蘊城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從小生活在顧蘊城的過度縱容和寵溺下，而今突然面對父親的冷漠和苛責，最難受的還是他自己。水靈明白，只要家庭還是這種慘淡的現狀，父子倆的隔閡就永遠不可能徹底消除。?
想當年，顧家何等風光，小姨結婚的時候幾乎整個小鎮都來捧場，顧蘊城整天開著汽車到處耀武揚威。()而如今，小寶子在滿桌菜碗裡也挖不到幾片肉。?
水靈看著看著突然就覺得心裡澀澀的，畢竟這裡是她一路長大成人的地方，這個家庭一手把她送到鍍金的象牙塔，把一個瘋子的女兒變成城市白領的一員，給了她無數溫馨的回憶，而這個困難的時候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水靈突然有種很深的負罪感。?
顧蘊城曾三番五次地和她談過婚事的問題，也許是因爲小姨的堅持，他沒有強求。但此刻，水靈再也不能固執下去了，不就是錢和權嗎？只要家庭狀況改善一些，一家人又會恢復從前的快樂吧？?
反正有些事情註定不可能了，與其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結果，還不如順從現實，爲這個家帶來最大化的利益。?
主意打定，水靈卻沒有輕鬆多少，她怕自己沒過多久又會動搖。一直以來都在問題的兩端搖擺不定，反覆權衡反覆掙扎，折磨的不僅是自己，還是自己。?
兩個自己，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顆心臟都要被它們扯斷了。?
吃完飯，顧遠帶著顧蘊城的囑託，約他的正牌女友出去了。水靈把小姨叫到房裡，想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之前把事情定下來。?
“小姨，關於錢世傑的事，我答應了”?
“啊？”小姨很是意外：“你想清楚了？這種事可不能草率，我還是那個意思：咱不貪圖人家的權勢，要嫁就嫁你中意的人，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
“我知道，我覺得錢世傑也挺不錯的”水靈裝作很滿意地說。?
“但是——”小姨遺憾地說：“他前幾天已經訂婚了”?
“不會吧”水靈無語，突然想起：“那個……姨夫不是說還有一個酒店老總的兒子嗎？”?
“哦，人家也有女朋友了”?
“聽姨夫說過還有一個省城的金店老闆——”?
“不用說了，丫頭！”小姨有些生氣地打斷：“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什麼用意，告訴你多少遍了：就算家裡再窮，也沒到賣兒賣女的地步！如果真想用你換錢，我早就把你賣了，也不會等到今天！你以爲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爲了看著你作踐自己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反正早晚都要嫁人，嫁誰不是嫁啊”水靈心虛地說。?
“胡說！人和人能一樣嗎，有的男人會疼你，有的連畜生都不如，如果你爲了錢嫁錯人，我們能安心嗎？家裡現在確實很困難，但也沒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咱們這一羣有手有腳的大活人，難道還會餓死不成！別聽你姨夫的歪門邪道，根本用不著你爲家裡去嫁有錢人，只要你嫁得如意，我才能放心，不然你就等著氣死我吧！”?
小姨正在氣頭上，水靈知道多說無益，於是想起另外一個問題。?
“我上大學的錢是誰出的？”?
“怎麼突然問這個？”小姨有點遲疑：“……當然是家裡啊”?
“爲什麼你不告訴我是他出的？”?
“這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小姨敷衍道，“況且你不常在家，我也沒時間告訴你啊”?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瞞著我，你不是說做人要知恩圖報嗎，從前誰給過我一個蘋果你都要我牢記，可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訴我，這不像你！”水靈失望地說。()?
“這個……你哥也沒讓我告訴你啊”?
“如果他自己不說，你一輩子也不打算告訴我吧？爲什麼，你明知他那點工資自己都不夠用，爲了供我念書他付出了那麼多，爲什麼你連句謝謝都不讓我向他說，反而瞞著我，這樣你我良心上過得去嗎？”?
水靈知道自己過於激動了，有些話說重了。?
小姨沉默良久，嘆了口氣：“是，做人是要知恩圖報，可你知道他想要你用什麼報答他嗎？”?
這下輪到水靈沉默了。?
“本來我打算等你一畢業就告訴你，可是後來，我發現……”小姨欲言又止，“這些錢還是要還給他的，你給我的錢我都存著呢，一分也沒動，就是想等攢齊了一起還給他。你欠他的，我會代你謝謝他，這件事你本人最好不要知道，至少是成家之前”?
“你是怕我對他產生別的感情？”?
小姨點點頭。?
水靈無語，半晌纔開口：“你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擔心的？”?
“你上大學走了以後，我發現小遠經常到你房裡去，一坐就是半天……”小姨嘆了口氣，“還有那年冬天，他和詠辰上街置辦結婚首飾，回來發現你買票去了一天還沒回來，他就出去找你。路過大壩的時候有人說看見一個穿白大衣的女孩跳下去了，你哥以爲是你，跳下去就去找。當時數九寒冬的，天又下著雪，他在結冰的水裡找了你一下午，順著河水游出好幾裡。岸上那麼多人勸他他不聽，凍僵了上來歇一會又下去，反反覆覆折騰了一下午，人家都說這小夥子瘋了，到天黑把他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凍得神志不清了。那晚是詠辰陪著他在醫院過的，第二天聽說你已經走了，他拔了針頭就往火車站跑，那麼多人攔都攔不住。詠辰追到火車站的時候正好看見……看見……”?
水靈的臉一紅，不用說她也知道看見什麼了。?
“你哥做事太莽撞，幸好你不是那樣，我知道你有分寸，所以在這些事情上我始終沒說什麼”小姨篤定地望著她。?
水靈低著頭，什麼也不想說。?
“我知道你們的事情是他一頭熱，只要你不迴應，他慢慢總會淡下去的。所以學費的事情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知道了會對他……”小姨擔憂地說：“你也明白，什麼事情是忌諱的，一旦你們越走越深，將來不要說社會上的風言風語，連顧家上下都會吃了你們，特別是他爸，他一心想通過你倆和權貴人家攀親——”?
“不用解釋，小姨，我明白”?
小姨望著窗外，輕聲嘆氣：“有時候，看著他對你那個好啊，我真想一心軟就把你交給他。可是再一想，我就開始後怕，你們倆的性子不合適，以後真要一起過日子，指不定鬧出多大問題呢！”?
“你想太多了，小姨，根本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他從來沒跟我認真過，最多也就開兩句玩笑”?
“那就好，看來我旁敲側擊還是起作用了”?
“你跟他說過什麼？”水靈疑惑地問。?
“小遠是個聰明人，只要讓他明白他各方面都配不上你就夠了，他那麼愛臉面的人一定不會纏著你不放的。”?
水靈簡直不敢置信：“小姨！你這樣打擊他是不是太殘忍了，你明知他自尊心那麼強！”?
“這是唯一的辦法，不然以他那副倔脾氣，你有別的方法說動他嗎？看著他難受我心裡也不好過，但是如果真讓你們在一起，恐怕對你們兩個人都不是好事！他脾氣暴，一動氣就胡來，沒個強勢能幹的老婆管著能行嗎？你呢，非但管不住他，你的倔勁兒上來也夠要命的，只有小紹那樣的孩子纔是最般配的，穩重踏實，知書達理，講話也有共同語言不是？”?
“好了，小姨，我想睡了”水靈剋制地說，心裡早已翻江倒海。?
小姨嘆了口氣，起身出門。?
“你們都年輕，有些事情還看不透。人就這一輩子，我怕你們走錯路，等你發現走錯的時候，再回頭就來不及了”?
水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姨這才合上門離開。?
深秋的夜空高遠微寒，水靈坐在昔日的小書桌前凝視窗外的月色，四顧茫然。夜空還是當年的夜空，只是哪裡不一樣了呢？?
十點鐘，小鎮上悄然陷入沉寂，大院裡萬籟無聲。?
厚重的大鐵門‘吱嘎’一聲響，顧遠推著摩托車進來了，也許是喝了酒所以沒騎車。?
屋裡沒開燈，水靈茫然地趴在窗前，藉著暗淡的月光窺視著院裡模糊的人影。?
大門關上了，人影也不動了，和深沉的夜色融爲一體。?
等了好久也沒動靜，人影在黑暗的籠罩下似有似無，大院又歸於沉寂。?
水靈估計他醉倒在大門口了，於是打開房門走了過去。?
黑咕隆咚的大門口，隔了老遠就聞到一陣酒氣，水靈藉著微弱的光線一看，顧遠正愣愣地坐在車上，神情比這秋夜還落寞。?
“回去吧”水靈心有不忍地勸道，扶著他的胳膊往回走。?
顧遠漠然地坐在車上看著她，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兩臂緩緩地從後面環住她的腰，頭也枕在她的後背上。?
水靈知道他喝多了，也感染了他的傷情，默默地任他在背後抱著自己。?
黑暗中秋蟲在花架下低鳴，高大的向日葵隔絕了四周的空間。夜已經涼了，後背卻很熱，水靈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安靜和沉默。?
腿都站麻了，背後隱約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抱在腰間的手動了動，更緊地箍住了自己。?
水靈快喘不過氣了，輕輕推開他的胳膊：“別站在這了，回去睡吧”?
“yourroom還是myroom？”身後傳來這無賴的腔調。?
“你不要臉！”?
水靈勃然大怒，反手一推，他和他的摩托車轟然倒地。?
“哎喲，我的腰——”顧遠躺在車上曖昧地呻吟，“幹嘛動手動腳的，害人家受傷！快揹我回去，不然咱們今晚就只能在這睡了”?
“你自己游回去吧！”?
水靈憤憤地回屋，痛惡他裝醉的行徑。?
顧遠拍拍屁股追了上來，歪歪斜斜地攬著水靈的肩：“把哥哥推倒就不負責任了？你的良心是不是人造的啊？”?
“別碰我！”水靈厭惡地打掉他的手。?
“那騷包碰得，我就碰不得？”?
“請保持圖拉索式的兄妹關係”水靈鄭重地說，‘砰’地關上門。?
顧遠無賴地擠了進來：“也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請你出去！”?
水靈一把將他推了出去，這傢伙喝了酒真不是一般的聒噪。?
“給你好東西呢”顧遠掏出兩塊巧克力，嬉笑著擠了進來。?
水靈看也不看，“你和你女朋友吃剩的吧，不要！”?
“當然不是剩的”顧遠一屁股坐了下去，翹起二郎腿：“這是我和你嫂子給你留的”?
“你滾！”水靈當時就惱了，抓起雜誌拍他。?
“吃醋了？”顧遠笑著拿下她的雜誌。?
水靈紅了臉，搶過雜誌就打，劈頭蓋臉地打。?
“再打我要發火了啊！連我都敢打，是不是哥哥平時對你太溫柔了？”?
“滾出去！”水靈惱恨地把他推向房門口。?
“操，還敢罵我，今晚你可爽了，看我怎麼——”?
“少廢話，快滾！”水靈二話不說就把他推了出去，“你這不是腎虛嗎，回去補補腎再來吧！”?
“操，夠狂啊，小賤人！”?
兩人正在門口撕扯，只聽咚咚兩聲敲門響，兩人都愣住了。?
水靈反射性地擋在門後，拼命示意顧遠：“跳窗！”?
“他媽的，雞沒吃著，粘了一嘴雞毛！”顧遠恨恨地抱怨道。?
“快走吧，求你了！”水靈用力擋住門板，焦急地催促道。?
“那不行，怎麼著也得讓我吃兩口！”顧遠好整以暇地要挾道。?
“隨便你，快走！”水靈氣憤地瞪著他。?
顧遠奸笑，上前一把擡起水靈的腦袋，捧起那張粉紅的小嘴狠狠地啄了下去，發出響亮的‘吧嗒’一聲。?
水靈滿臉緋紅，憤懣地給了他一拳，顧遠洋洋得意地從窗口飛身出去。?
顧遠一落地，只聽‘媽呀’一聲。?
是小姨的聲音。?
水靈打開房門一看：壞了，小姨剛剛敲的是顧遠的房門。?
顧遠的房門和水靈的窗在同一側，顧遠一跳出去就和小姨撞了個正著。?
“怎麼回事？這次又怎麼解釋！”小姨大怒。?
“我去給她送糖吃”顧遠乖乖地亮出兩顆巧克力。?
“那爲什麼從窗戶出來？”小姨氣得不輕。?
“窗戶不離我門近嗎？聽到你敲我的門，我這不是急著趕過來嗎？”顧遠嬉皮笑臉地說。?
小姨瞪著他，沒說什麼，“看看你醉醺醺的樣子！去洗澡吧，我去煮碗醒酒湯給你，喝完再睡”?
“不用了，剛纔都被你嚇醒了”顧遠嘀咕著回房。?
“什麼？”?
“沒什麼”顧遠回頭嬉笑道。?
“對了，你爸讓我來問你，跟小嬌說的那件事怎麼樣了？”?
“沒問題，明天直接拿材料去辦吧”顧遠說完，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牀上。?
小姨嘆了口氣：“委屈你了，孩子”?
“煮你的湯去吧！”?
顧遠矇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