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汴梁宮城,崇政殿,閱改完奏折的趙匡胤披衣而起,看著小山也似堆積在書案上的卷軸,有些疲乏的揉了揉發(fā)木的太陽穴。皇帝真不是個好活兒啊,自己這般雄壯的身體也吃不消。當(dāng)年自己還是宿衛(wèi)軍官的時候,眼看著周世宗皇帝精力過人,事必躬親,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甚至有大臣上書言水利難為,世宗居然幾日后自己弄出一份詳細(xì)的計劃書交給他去執(zhí)行,當(dāng)真是神乎其神。在這樣英明神武的皇帝手下,自己當(dāng)時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做個掃平天下的霍膘脁吧。
世宗對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三十歲而官至節(jié)度使,從軍中小校簡拔到禁軍統(tǒng)帥,不過十?dāng)?shù)年時間。人就是很奇怪,一步一步從往上爬,每上一個臺階都以為更上面的臺階上有別樣的感覺,可是每一次都很失望,卻又想更上層樓,最后大權(quán)在握,天下我有,才發(fā)現(xiàn)做皇帝的感覺和普通人并沒有太大不同,甚至更累,只是人到了一步,想退是再也退不回去了。
對著北方漆黑的夜空,趙匡胤長長嘆了口氣,打了一個冷戰(zhàn),時近六月,汴梁的夜氣還帶著幾絲寒意。曹彬又上奏折請求輸送糧草了,二十萬大軍圍攻金陵,守城軍僅五萬人。如果是自己領(lǐng)軍,恐怕早就拿下金陵城了吧,想到這里趙匡胤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容,自己還真是更適合當(dāng)個軍將啊,這身黃袍披在身上雖然舒服,可怎么也不覺得像沉沉的甲胄那般踏實(shí)。
朝中也不是沒有出色的將帥之才,符彥卿、張永德,都是做過自己上司的,端的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元老宿將,石守信,韓重贊、劉守忠、劉廷讓,義社十兄弟幾乎囊擴(kuò)了禁軍中的后起之秀,他們的能力還有誰比自己更清楚。可惜啊,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不敢用。想到這里趙匡胤臉上又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這個曹彬還真是書生氣啊,二十萬大軍屯駐江南那等富庶之地,居然還要伸手向自己要軍糧,當(dāng)年周世宗大軍征伐四方,哪次撤軍的時候不是尚有存糧無數(shù),其中大半都是向附近州縣征發(fā),小半由軍士自行收集,自己為將的時候,也沒指望過后方糧草能按時接濟(jì)上來。不過此人勝在忠心,恭謹(jǐn),不像他那個親戚曹翰那般跋扈,曹翰雖然確實(shí)很能打仗,但天下就快平定了,任將還是要以忠心事主為首。
等打下了江南,再攻下太原,休養(yǎng)生息幾年,便可以考慮燕云了。封樁庫里的錢早已超過五百萬,所謂贖回燕云十六州,不過是一句笑談而已,記得還是校尉的時候有一次為丞相王樸宿衛(wèi),王丞相給自己講過一個冒頓單于的故事。秦朝末年,東胡強(qiáng)盛,其首領(lǐng)曾向匈奴要求名馬,單于答應(yīng)了,東胡人貪得無厭,聽說單于的閼氏美貌,又派人來要閼氏。這時單于手下的勇士都忍耐不住,冒頓單于卻說,我怎能為一個女人而讓你們?nèi)ニ退溃瑢㈤懯纤徒o了東胡。再后來,東胡人又派人來要匈奴與東胡接壤處的一片貧瘠之地,眾人都以為冒頓單于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可以讓出,這番一定會答應(yīng)的時候,于是都不再勸諫。冒頓單于卻發(fā)怒了,說道:“土地是祖宗留給我們立國的根本,怎么能夠輕易舍棄,東胡人欺人太甚。”于是集合兵馬,將東胡人殺敗,奪回了名馬和閼氏,把東胡王的頭砍下來當(dāng)夜壺。
千年前的匈奴人尚且有此見識,契丹人又怎會貪圖錢帛而交還燕云十六州。朝中別無大將可以托以舉國之軍,說不得只能自己親征了。話說回來,王丞相可真有見識啊,自己親眼看著他和周世宗兩人,不過數(shù)年之間,就將殘破不堪的北方收拾的井井有條,一派中興景象。若是他和周世宗尚一人在,自己恐怕會安心的做一個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吧。
趙匡胤不禁又自嘲似的甩甩腦袋,想來想去怎么又回到去當(dāng)個領(lǐng)軍將領(lǐng)去了,還真是個無福之人啊。若不是周世宗和王丞相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以自己的才具抱負(fù),恐怕也難以為那些庸君庸相所容吧。那個王侁,雖然繼承了王丞相的智謀和決斷,卻沒有繼承他的胸襟,真是可惜。
不過王侁近期傳回來的密奏倒是幾次三番的薦舉一個江南的敵將,叫做陳德的,稱他文能附眾,武能威敵,更兼智計過人,乃是難得的良將。王侁雖然胸襟不廣,但眼光應(yīng)該還是不錯的,久在中樞,有曾到西北邊關(guān)歷練過,等閑的紙上談兵之輩入不了他的法眼,這個陳德恐怕有些門道。對了,好像吳越的那個胖子錢椒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好,免了自己一番對付。還有曹彬的侄子也被他給閹了,真是個無法無天之徒,得罪了錢曹兩家,倒好,比起那些在禁軍中根基深厚的將門要更加依賴天子的寵幸,容易控制。
他就這般站在玉闌干后面出神的想著心事,夜露沾濕了衣裳也不知不覺,身后卻有一人柔聲道:“陛下,保重龍體,早點(diǎn)安歇吧。”
趙匡胤回頭一看,晉王趙光義神色恭謹(jǐn)?shù)厥塘⒃诤螅樕系木肴輶呷ィ吲d地笑道:“天色這么晚了,怎么還有空來看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朝臣們不在的時候,像往日那般叫我大哥即可。”
趙光義臉上恭謹(jǐn)依舊,解釋道:“吾與陛下雖然是同胞骨肉,但君臣之分更為重要,微臣更當(dāng)為外人朝臣們做個表率。”
趙匡胤無可奈何的點(diǎn)點(diǎn)頭,趙家男子都是沙場上的撕殺漢,卻供出來光義這個讀書人,原想光義將來做個文官,老趙家也總算不全是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的。誰知讀過書的人都一本正經(jīng)的,不似軍中兄弟那么豪邁。
也許這些讀書人是對的,要么自己怎么不敢用軍中的那幫老兄弟,只能依靠一些初出茅廬的后輩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呢。
自己興許是當(dāng)兵當(dāng)久了,和這些讀書人交往總是格格不入的感覺,反而是從小習(xí)文的弟弟光義深得文臣們的嘉許,都贊他溫文知禮,待人寬厚,不少名人雅士都慕名投入他的幕中。也叫那些文臣看看,老趙家不全是粗胚。
趙光義見皇帝臉上仍有憂色未退,問道:“陛下可是擔(dān)心金陵戰(zhàn)事?”
趙匡胤點(diǎn)點(diǎn)頭道:“大軍遷延不歸,萬一太原,甚或契丹乘隙而出,吾恐世宗以來數(shù)十年修養(yǎng)生聚毀于一旦。”
趙光義道:“據(jù)王侁手下探子回報,耶律賢雖然不似個耶律述律那般荒淫無道,但身體一直不好,連騎馬都困難,不常視朝,朝中大事均有幾個大臣甚至皇后蕭氏決斷,有牝雞司晨之象,”講到此處頓了一頓,他見趙匡胤又不解的神色,又解釋道:“女人干政,乃是亂國之兆。而太原小兒自保尚且不暇,怎敢挑釁。陛下不必?fù)?dān)憂。”
趙匡胤頷首道:“有些道理,不過什么女人干政亂國之類的話千萬不可在阿姐面前提起,小心她拿搟面杖把你打得鼻青臉腫。”
兄弟二人都是一笑,趙家大姐性格頗為潑辣,哪怕趙匡胤當(dāng)年身為禁軍統(tǒng)帥都沒少吃她的搟面杖,就算當(dāng)了皇帝以后也沒少挨數(shù)落。然而,想到大姐,兄弟二人不由得心中同時生出一股暖意。趙匡胤又道:“寄希望于敵國始終不是萬全之策,對了。聽說金陵有個叫陳德的年輕驍將,陣斬錢王,新近還把曹彬侄兒的卵蛋給割了。”
趙光義臉上有些不自然,答道:“是啊,這人頗有點(diǎn)本事。”
趙匡胤點(diǎn)點(diǎn)頭道:“反間計去了林老虎,又出來一個陳德,江山萬里,多有豪杰之屬,諭旨曹彬,若是生俘此人,不可折辱,帶到汴梁來見吾。”
趙光義躬身答應(yīng),見兄長心情高興,趁機(jī)道:“趙普昨日有封書信來到。”
趙匡胤道:“哦?可是河陽呆的不慣,又想回汴梁?”
趙光義點(diǎn)了下頭,道:“信中雖然沒有明說,但說河陽地狹民貧,隆冬雪夜,嫂子想要辦置些烤肉,也不易買到木炭。”
趙匡胤心中惻然,想起當(dāng)年起于微末之際,自己和光義都是光棍漢,趙普家有賢妻,燒的一手好菜,自己便常常帶著從別處訛來的美酒,上趙普家吃烤肉的情形,那時他還常常帶著趙光義一道去,雖然開封城中物價騰貴,趙普的俸祿也不甚多,日子拮據(jù),但趙普的妻子從未給他過白眼。自己與趙光義也以同宗為名,管趙普的妻子叫嫂子。
他沉思一陣,道:“則平是朕舊人,身為宰輔,當(dāng)模范天下百官,誰知他不知自愛,竟然收了藩王金銀賄賂,還在汴梁市中強(qiáng)買強(qiáng)賣,致使物議沸騰。倘若不加處置,恐怕百官都群起效仿。你從府中給他送去十車好碳,讓他安心在河陽再呆幾年吧。”
此時打更鐘鼓遙遙響起,兄弟二人一起去向杜太后請過晚安后,才在宮女、宦官的簇?fù)硐赂髯曰厝バ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