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腳下的士卒象螞蟻運沙一樣不停的加高城墻,深挖壕溝,陳德仍然感到一絲不耐,陜口寨戰略地位極為重要,此地水流平緩,正是大隊人馬登陸的好地方。而且只要陜口寨不失,東進宋軍就要擔心其后路的安全。陜口寨原有守軍一千,帶兵的將領叫王仁震,副將王宴、錢興,是戰歿的南唐名將劉仁贍的舊部,三人都是粗豪的軍漢,卻不喜歡料理軍務。陳德剛到陜口寨時,這里不但未設斥候,就連寨墻也修得甚是簡陋。
陳德記得史載宋軍開寶七年十月底攻陷陜口寨,此時已近初秋,因此一來就嚴令王仁震率領原有守軍加高原有寨墻,挖深壕溝,蕭九帶本部兩營前軍在江邊布設木樁,辛古率本部兩營后軍在外圍加筑工事,而自己則領著牙軍營四處巡視修筑的進度和質量。
雖然在陳德嚴令之下,工事的修筑進展很快,但宋軍來得更快,錦帆軍到達十天之后的一天傍晚,宋國大軍的前鋒也到達了陜口寨。
由于宋軍戰船上的弓弩射程極遠,為避免損失,陳德撤回了大部分在江邊布防的士卒。
“湖口大營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放任宋軍大軍東下而不加攔截?”望著江面連綿不絕的宋軍戰船和對岸數不清的營帳,王仁震不禁有些心底發憷,他曾跟隨名將劉仁贍在楚州經歷過后周十數萬大軍的經年圍攻,楚州陷落之后,皇帝顧念劉仁蟾獨抗后周大軍的忠勇,對楚州生還的將士也大加封賞,是以這個王仁震雖然沒什么能力,也封了果毅校尉,把守著長江上的咽喉要地。
“怕了么?”陳德淡淡的說,辛古跟著悶悶的“哼”了一聲。
王仁震卻將臉色一沉道:“末將這條命早已該跟隨劉爺丟在楚州城了,白活了這許多年,已是賺了。”他看了看遠方的宋人大軍,愴然道:“眼下這番情形到和當年的楚州仿佛相似。”
“不,”陳德深深的看了身旁的宿將一眼,沉聲道:“這次來的不是周世宗,碰上的卻是我錦帆軍。”說完也不管王仁震是否接受這個說法,下令道:“待會兒宋軍必然在我寨前登岸,且看我錦帆軍去殺殺他們的威風。王將軍率陜口軍嚴守營盤便是。”說完便帶辛古去布置埋伏宋軍之事。
王仁震身邊親軍憤憤道:“這白面書生一般的將軍,如何能這般傲氣逼人。”王仁震淡淡笑道:“看他布置各種防御事宜也有法度,雖然大寨未必能守,但宋人落到這位手上決計要丟下不少人命,那我等也夠本了。”他也不去布置守御事宜,只顧自己擦拭腰刀,調試弓弦,預備一會兒要多手刃幾個宋軍。
回到營中,陳德的臉上立刻陰云密布,跟隨在身旁的蕭九也愁容滿面道:“宋人大軍來攻,黑云都卻沒有任何消息,難道真的將我等當作了棄子?”
李斯也接道:“將軍,宋軍勢大,我軍不如讓城別走。”陳德將他拔擢到身邊,原本不是只當他是個隨身護衛,而是讓他有機會參贊軍機,對一個普通士卒來說,這無疑是個一步登天的機會,而李斯也因為這種優待而有所觸動,只是此人城府甚深,心中雖然頗為感念,但臉上仍是淡淡的。
陳德道:“如果不戰而走,只怕我軍再難在江南立足。”否決了這個提議,但也提出了他的底線,那就是至少要和宋軍打上一戰,然后可以保全實力的撤退。
在座的三個人都聽出了陳德的話外之音,那就是并不愿意在這里和宋軍死拼到底,只不過要體面的撤退也并非易事。
蕭九皺眉道:“宋軍前鋒沒有上萬也至少有五千,大軍十萬尾隨在后,若是我軍稍微戀戰,宋人必然會分兵抄襲我軍后路,到時候想退也退不成了。”
“是啊,”陳德望著窗外宋軍戰船高高的桅桿上的將旗,喃喃念道:“兵法曰十則圍之,宋軍只需到來的兵力足夠,分出一只大軍作出抄襲我軍后路的態勢,我軍如無必死之心,那就只好撤退了。”
被風吹動的凜凜旌旗之下,宋人也同樣在凝望著敵方的營壘,一名白面長須,錦袍玉帶的將領,回頭對他身后一名身著儒衫的官員道:“秘權,這陜口寨的守將不但加高了城寨,還在沿江打下了不少木樁,顯然是個負隅頑抗之徒,看樣子要一番惡戰了。”
那官員笑道:“叁千烏合之眾也敢負隅頑抗,下官只等潘將軍談笑破敵了。”原來這兩人竟然是宋軍此次南征的兵馬都監潘美和右軍護軍王侁,兩人都哈哈大笑。由于南軍事先打下的木樁使宋軍的大船無法靠近江岸,潘美便吩咐手下副將分派各隊士卒搭乘小船登岸。
在陜口寨守軍看來,宋軍顯得非常的不怕死,他們在跳下戰船的時候大聲的互相用開封口音的官話開著玩笑,在夕陽下明晃晃的刀劍反光和黑色的鐵甲反光交織在一起非常的扎眼。不過玩笑歸玩笑,這些原本生長在中原的北方士兵顯然久經水戰的訓練,他們開始熟練的劃動著小船,船頭的士兵張著強弩,后面的士卒頂著盾牌,小心翼翼的穿越著木樁向江岸靠近。
登岸的船只往往成為敵人重武器的目標,為了保護士兵的生命,現代的登陸戰往往要士兵提前跳入水中,分散涉水登岸,顯然現在的宋軍還沒有這個覺悟,雖然他們已經熟悉了南方的水,但還是不想弄濕自己的褲子和鞋子,反正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航程,怕死的南方兵殺得多了,人人都希望快點結束這場沒有懸念的戰斗。
這給了錦帆軍機會,射程可以達到江面的床弩早已將牛筋絞得緊緊的,陳德到這里以后第一時間就測試了所有床弩的射程和準確性,并且在江岸淺水中的木樁上打了記號,用床弩的進行了反復的矯正射擊。
眼看宋軍小船大部分進入了床弩的射程,少數已經快要靠岸,蕭九一聲令下,粗大的鑄鐵弩箭立刻發射了出去,十之七八都狠狠地扎在了宋軍的戰船上,巨大的慣性令所有的小船要么立刻傾覆,要么劇烈的晃動起來,和江岸近在眼前的宋軍便七七八八的落入水中。
宋軍大都是北方人,雖然經過訓練,能夠乘船,但此刻全力掙扎之下只能浮在水面上,或者拖著沉重的鎧甲緩緩地向江岸跋涉。
在這登陸的士卒最脆弱的時刻,大約千人的南唐軍隊立刻跑步沖近江岸射殺在水中掙扎的宋軍,片刻之間血水將一片江面都染紅了。
而宋軍大船此時離江岸還有一段距離,無法放箭將這些南唐軍隊驅趕開,待到反應過來的宋軍派小船載著弓箭手還擊時,南唐軍隊早已將落水的宋軍幾乎悉數射死,而少數幾只企圖追擊的小船剛剛靠近江岸,又被陜口寨中的床弩射翻,船中乘坐的士卒落水,其它的船只卻都不敢靠近搭救,竟然眼睜睜的看著去而復返的南唐弓弩手將這些士卒射死,然后從容的退回寨中。
眼看精選的五百多前鋒敢死就這樣窩囊的丟掉,潘美臉色鐵青,王侁也頗感意外,他雖然出身高貴,但對于沙場之事早已見慣,因此也不怕那潘美介意,隨口道:“這般不動聲色便挫了我軍的鋒銳,這陜口守將倒是個知兵之人。”
恰在時,后面的校尉獻計道:“潘將軍,陜口寨小,可以容納的敵軍不過四千,不如分出一只大軍在別處登岸抄襲它的后路,敵軍必敗,或者讓軍士們將江岸邊敵軍埋下的木樁一一拔除,我軍大船可以靠近江岸,以船上的重弩與敵軍對射,將士們倚船而戰,敵軍也討不著便宜。”
潘美正皺眉思忖,還未置可否,身旁的王侁到搶先道:“溫校尉此計看似穩妥,實則卻又大大的不妥。”他見身旁的將官都轉過來聽他下文,微微一笑,繼續道:“諸位將軍有所不知,今番我國傾全國之力南征,單單糧草一項,便積蓄了三年之久,可一旦大軍在外,那三年積聚的糧草錢帛便似流水一般流了出去。江南正是看準這一點,才制定了堅壁以老王師的戰略,用心不可謂不毒。正因如此,我軍便更當速戰速決。”
他頓了一頓,指著看不遠的陜口寨,又道:“若以溫校尉之計,只怕還要十數日才能擊破此寨。長江上下關隘眾多,若老是在這樣小小的城寨拖延時日,只怕未能攻下金陵,朝中的糧草便耗盡了,到那時,眾位將軍與下官,豈不有負陛下的信賴。”說完他還不忘向著北方一拱手,仿佛在向遠方的皇帝表著忠心一般。
他這番話,讓心里有些猶豫的潘美再不能拖延進軍,當下拔出令箭隊交與那姓溫的將領道:“鎮保,你再選一千精銳,明日帶上床弩搶灘,到達灘頭后不可擅自深入,只管架起床弩與寨中敵軍對射,若是敵軍前來破壞床弩,那就與他們近身廝殺。”
又對另一將領道:“曲偉,你領一千射術精良的軍士,想辦法將弩架在小船上和敵軍對射,掩護溫校尉率軍登岸。”
這兩名校尉剛才都看到搶灘的軍士們是如何被南唐軍射殺的,如此情勢下還要強行登陸,無異于拿血肉去填,可軍令如山不容分辯,只得接令下去遴選軍士去了。
次日清晨,大隊的宋軍小船又被放出,密密麻麻的朝江岸駛來,這次他們分外小心,在陜口寨床弩不易射中的地方就停下一些小船,架好床弩對準灘頭,然后又派出一批小船靠近布滿木樁的江岸,將小船牢牢的綁在木樁上構成相對較為穩固的射擊平臺,然后架上床弩對準陜口寨。
當這些小船靠近的時候,寨中射程較遠的床弩就在不停的發射弩箭,幾乎每箭都射中宋軍的小船,但此番宋軍顯是軍中精銳,無視嗖嗖射來的粗大弩箭,只管固定小船架設床弩,然后用盾牌將床弩遮護起來,慢慢的,竟然也一點點地靠近了江岸,漸漸的也有架設在小船上的宋軍床弩能夠射上城寨了,只是江中被射死射傷的宋軍軍士,鮮血又染紅了一大片江面。
這般層層疊疊的交替掩護之下,宋軍開始派出快船穿過木樁搶上江岸,看著布滿江邊的浮尸和有條不紊的架設著床弩和唐軍對射的宋軍,城寨上的南唐軍隊都不禁有些懼怕起來,陳德嘆道:“不想宋軍如此勇悍,全無傳說中的文弱之氣。”
蕭九奇怪的看著陳德道:“自大周柴天子整頓禁軍以來,天下精兵盡歸于開封,若是這些尸山血海里磨練出來的禁軍尚且文弱,那蜀國和江南的軍卒簡直就是手無提刀之力的童子了。”
陳德也不做解釋,回頭道:“不可讓敵軍在灘頭架好床弩,牙軍營將他們趕到江里去,前軍營列弩陣攢射在江中小船上的宋軍。”
辛古點頭答是,過不多時,穿好鎧甲,手持長矛的牙軍營便列隊出了寨門,前軍營在校尉的帶領下跟隨在牙軍營身后。
正在架設床弩的宋軍本來怕的是寨中居高臨下的弓弩厲害,對貼身肉搏卻有足夠的心理優勢,是以手持長矛刀盾的軍卒立時列成一個半月陣,兩翼后面還布置不少弓弩手,箭撥弩張,只等南唐軍士上來送死。
辛古走在牙軍營方陣第一排士卒的最右側,在離宋軍軍陣還有一箭之地停下,他作了一個手勢,整隊方陣同時立住腳步,第一排士卒,也是各隊的隊長右手持方盾,左手持短矛挺身站好,后排的各隊副隊長將5米長矛架在第一排士卒的肩上,矛尖朝下,第三排士卒將6米的長矛架在第二排士卒的肩上,第四排到第十排的士卒也6米的長矛架在身前軍卒的肩頭,后軍營的一千士卒跟在牙軍營身后,也列好了兩個弩陣。
所有的宋軍士卒都好奇的看著南唐軍隊剛好在己方弓弩射程之外做著沖鋒的準備,小船上架設好的床弩本來能夠射到南唐軍陣,但仍然只將全部的弩箭射向陜口寨寨墻方向。
敵前整隊比平日的訓練還要快一點,辛古滿意的咧了咧嘴,臉上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左手舉起短矛,指向宋軍缺月陣的方向,開始輕輕的跑起來,最開始跑得很慢,幾乎還沒有走得快,整個牙軍營方陣的第一排隊長都用跟隨著辛古的步伐跑步前進,所有將長槍架在前排肩頭的士卒都跟隨著隊長的步伐跑步前進,整個軍陣匯成一股洪流的向前沖去,前進的步伐就越來越快,直到辛古發現他自己也無法停下越來越快的腳步,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慣性所裹挾,仿佛要將前面的一切障礙派個粉碎,沖入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