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被砸壞的大門,陳德發現那被搶掠過的大宅內隱隱透出些火光。在木制建筑為主的城市里,防火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陳德擔心是那些亂兵搶掠時碰翻了火種,或者干脆就是有意縱火,便對親兵隊長郭年道:“叫兩個弟兄在門口戒備,我們進去看看。”一行人小心翼翼的走入大宅,一路所見的情景簡直觸目驚心,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有胡人,也有漢人,有婦女,也有老人,有的婦人身上不著寸縷,下身一片狼藉,顯然是在死前還遭受過**。從尸體的位置可以看出,有些人本來在做著家事被突然闖入的亂軍殺死的,而有的則是被集中在大廳之內集體屠殺的。
陳德緊咬著牙齒忍住反胃,一年以前還是水手的郭年小聲罵道:“千刀萬剮的畜牲。”
穿過大廳向著火光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內宅中一座頗為雄偉的石屋之前,大理石立柱支撐起寬大的穹頂之下,三層臺基之上是個巨大的火壇,一團火焰正在忽明忽暗地燃燒,火焰之旁躺著幾個被殺死的胡人,汩汩的鮮血流了一地。
陳德環顧左右并無旁人,便對郭年道:“此間主人已經全部罹難,這宅院乏人照料容易失火,你們且去去些沙土來將它撲滅了吧。”
在郭年帶著其余幾個親兵去宅院后的花園中去取土的時候,陳德站在原地思索:“究竟是什么人有意在上元節制造混亂?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發起騷亂的顯然是軍中勢力,從規模上看至少有五千亂軍在城中四處作亂。除了禁衛皇宮的羽林軍外,駐扎在金陵的軍隊有三支,實力最強的是皇甫繼勛所掌握的神衛軍,軍營遍布金陵四周,但主力駐屯在金陵南門外長干橋旁,鎮海軍節度使鄭彥華所率領的水軍,在下水門外白鷺洲旁扎下水營,另一支則是新近由胡則統帶的天德軍,駐扎在石頭山上。原來還有屯駐在北門外雞籠山下的黑云都精銳已被指揮使咼彥帶去池州,留下老弱看守營盤,已無力發動如此騷亂。
正思索見,忽然直覺身后有東西襲來,陳德忙縱身往前竄,呼的風聲在腦后掃過。陳德惱怒地回身一看,卻見一個女子手持一根燒了半截的尖棍,深邃的眼眸充滿仇恨的看著他。陳德正要解釋,那女子卻不容他開口,急步上前將尖頭棍朝陳德胸腹間刺來,步伐頗為靈活。陳德無奈,只能側身避過尖端,左手橫握棍身,右手扳住那女子肩頭,正要說話,那女子轉身一記膝蓋便照著陳德腹下頂來,陳德無奈只得將她放開,退步堪堪避開。陳德有待開口解釋,這女子卻如瘋顛般繼續揮棍打過來,激得陳德動了真火,避開鋒銳,閃到她的身后,雙手緊緊環抱制住那女子的上身,令她無法動彈。那女子左右扭動身體,雙足亂踢,怎奈陳德雙臂如鐵環一般將她緊緊箍住,情急之下竟然低頭在陳德手臂上狠咬了一口,痛得陳德不禁悶哼一聲。他心知那女子必是此間主人的親眷,眼見親人盡遭屠戮,未免神智有些迷失,是以強行忍住疼痛也不放開那女子,只是開口道:“姑娘,我只是前來巡看的軍士,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那女子掙扎了一段時間也自累了,見自己將陳德手臂咬得鮮血直流,他仍只是箍住自己,并沒有毆打凌虐,也就信了他的話,氣喘吁吁用漢話道:“你若是好人,那先將我放開。”
陳德道:“你若不再胡亂動手傷人,我便放開你。”那女子點點頭。
陳德依言將她放開后,舉起手臂到火光前一看,只見兩排齒印森森,幾乎被咬下一塊肉來,不禁向那女子怒目而視。那女子雖自覺理虧,卻不說話,只是盯著陳德,似乎對他還未完全相信。到此時陳德才看清她瘦小的臉頰上沾了些灰垢,金黃頭發,高高的鼻梁,眼眶深邃,眼珠卻是漆黑,一下子就能看出是一個胡人與漢人的混血兒,她身穿一件緊袖連身長裙,衣襟微微敞開,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劇斗消耗體力過大,她靠在一根大理石柱上,胸口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
陳德問道:“你可是此間的主人?”
那女子瞪了陳德一眼,點點頭,這動作讓陳德覺得頗為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陳德又問:“你可知剛才在這里殺人搶掠的惡徒是什么身份?”
那女子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眼神一時間充滿仇恨,一時間又充滿悲傷,最后才抬起頭來,對陳德搖搖頭。
陳德正待繼續問話,郭年已帶著親兵們回來了,正要將包袱里的土往火壇上灑,那女子卻突然“啊”的一聲跳將起來,伸開雙臂擋在火壇之前,大聲道:“不許靠近圣火。”
陳德見她神色緊張,顯然這圣火是胡人家中要緊之物,便柔聲解釋道:“姑娘,倘若讓這火繼續燃燒,極易引起火災,所以我們必須把它熄滅。”
那女子仍然張開雙手絲毫不讓,緊咬嘴唇顯得頗為倔強,神色緊張,一雙眼睛看著陳德,說道:“這是光明之火,永遠不可以熄滅的。”
陳德知道此間胡人大多信奉拜火教,也就是后來的明教,光明之火等若神的化生護佑著一方信眾,確實有不可熄滅的禁忌。他沉吟一陣,對郭年道:“留兩個人保護這女子,防止失火,我們繼續走吧。”
那女子見陳德不再堅持要熄滅圣火,像他投來一瞥感激的目光,問道:“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將來我一定會重重的感謝你。”
陳德道:“不必了,康麗絲,你父親還好嗎?”
原來這女子便是那日遇到的粟特豪商康屈達干的女兒康麗絲,陳德雖沒見過她的面容,卻對她狠狠的瞪了王侁那一眼印象頗深,現在終于想了起來。
她乍聽陳德叫出她的名字,大驚失色,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隨即又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日和那個登徒子一起喝酒的官員。”
陳德笑道:“正是在下。”
那女子道:“不過你倒是個好人。我父親去廣州了。”說完緊咬銀牙道:“等我父親回來,定要讓這些歹人血債血償。”
陳德感到一陣惡寒,匆匆告辭便走了出來,迎面卻碰上騎馬趕來的李斯。李斯翻鞍下馬,大聲道:“大人,神衛軍以京城騷亂為名,正在調集人馬大舉向城中開進。”
陳德心道不好,事情演變到這一步已經相當明顯,神衛軍制造騷亂,以此為由企圖控制全部城防,甚至以兵諫要挾李煜。立刻大聲對李斯道:“你速去石頭山通知天德軍胡則大人,就說神衛軍指揮使皇甫繼勛圖謀不軌,讓他速速率兵入衛宮城。”又對李斯道:“即刻通知所有兄弟和街上的衙役兵丁,南宮門前虹橋集合,我們要阻止神衛軍逼宮。”李斯即刻分派親兵向各個方向去了,陳德則先向虹橋趕去,即刻進宮向李煜說明了當下情勢。自從回宮后一直無法安息,等著外間情況稟報的李煜當下大驚失色,于是依陳德之計,一邊派宦官宣諭神衛軍退出城外,一邊補了一道,命天德軍迅速入衛皇城,一邊傳諭陳喬、徐弦等重臣,以及所有皇族都入宮商議。
陳德待李煜各道圣旨發出后,方才告退回到虹橋。一百親兵連同三百多名衙役都已在此集合等候,陳德便讓所有人列陣堵在虹橋之上,遮蔽了通往皇城正門的通路。同時皇城上的羽林軍也都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不久,遠方傳來馬蹄之聲,陳德不由得皺皺眉頭,這皇甫繼勛竟敢在御道上馳馬,顯然已經在公然挑釁李煜的權威。未及,數百騎兵來到了虹橋之前,受阻于陳德所率領的步陣,紛紛停了下來,待后面的將領上前,正是皇甫繼勛,他臉色陰沉,一見陳德便大聲斥責道:“陳烽火使,怎么金陵城中鬧出這么大的亂子,我聽說有人趁亂劫持了陛下,特地帶兵過來救駕,你且讓開,不然我當你是亂臣賊子一起殺。”說完將馬嚼狠狠勒住,那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人立起來,皇甫繼勛手按長槍,居高臨下的盯著陳德,威勢凌人。
陳德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方黃色錦帛道:“皇甫將軍,圣旨在此,所有入衛軍馬都只能在虹橋之前屏蔽宮門,膽敢擅闖宮門,踏過虹橋一步者,以謀反論,立斬!”他這話說得頗為大聲,皇甫繼勛軍中許多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臉上的神色也變得頗為復雜。
皇甫繼勛哈哈大笑,長槍凌空指著陳德道:“我怎知你手中的圣旨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又怎知陛下是不是受你脅迫?你這江北新來的漢兒,又如何叫人信得過?快讓我入宮覲見陛下。”又對著陳德身后的兵丁大聲喝道:“不相干的人快快退下,不然即刻讓你等粉身碎骨。”
陳德見那些臨時抓來的衙役兵丁已經萌生退意,心中暗暗著急,卻只能強制鎮定,大聲道:“這圣旨你只需拿過去看一看遍知是真是假?你卻看也不看,顯然是心中有鬼。皇甫繼勛,你是功臣之后,世受國恩,畏敵如虎倒還罷了,為何倒戈相向,替宋人做事,逼迫皇上投降江北!”他雖然不知皇甫繼勛為何發動此次逼宮,卻只能將通敵賣國的臟水盡量往他身上潑,連帶著皇甫繼勛多次提議與江北議和,半真半假,一方面激起本方江南兵丁同仇敵愾之氣,一方面也是擾亂神衛軍的軍心。
皇甫繼勛氣得臉皮發紫,大喝:“你這江北漢兒滿嘴胡言!”他回頭看神衛軍趕到的步卒已經有數千之眾,當即槍指虹橋道:“都給我沖,將這些擋路的統統砍為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