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稅吏府吃過午飯,陳德按照約定趕到莫高山,繼從大師所居住的禪堂是臨危崖而開鑿的一處洞窟,分為內外兩進。黃雯與周后已經先在內進相侯,陳德先向繼從和尚道了謝,繼從和尚道:“陛下與李施主之間這樁因果,主母大人已向貧僧解說過,陛下知恩圖報,救人之危,已種下了善因,貧僧亦當相助陛下,成就一段佳話。”
陳德與繼從和尚寒暄片刻,外面小沙彌報稱李鍾隱居士來訪,繼從和尚便讓陳德也到內進等候。陳德掀簾而入,周后與黃雯早已等候在里面,因為李煜很快走入了洞窟外室,與繼從和尚開始談論佛經。三人在內室不再出聲,周后素顏白衣,容色沉靜如水,與黃雯一起靠近門簾立著,仔細聽外進禪堂中李煜與繼從和尚對答。
繼從和尚這里陳德還是首次來,便負手觀看洞窟內滿眼精美絕倫的壁畫。
神態安詳的菩薩在西天講道說法,美艷絕倫的飛天仙女在天上撒著鮮花,地底下無數面目丑陋地惡鬼仿佛在痛苦地呻吟,在人間與地獄之間,還有眾多豬頭、象頭、羊頭、獅子頭、猿人等獸頭人身相結合的魔眾。洞內光線幽暗,更讓這一美一丑的對比格外鮮明。在壁畫的中間,繪制的是菩薩降魔變。
魔王頭戴華麗的寶冠,手持弓箭,他挑選了最為妖艷媚巧的自己的魔女,遣去迷惑菩薩。魔女施展出三十二種媚術迷惑菩薩,菩薩心里不動。魔王于是勃然大怒,派出魔軍,又祭起各種邪惡的魔器,展現出各種幻變,但是,這些都絲毫不能損害菩薩。最后魔軍大敗潰散,整整過了七天,也沒有重振旗鼓。于是許多魔類也生起了趣向菩提的心。
此時敦煌各洞窟的壁畫尚且才畫好不過兩百年,近的更是只有幾十年,甚至還有在不斷新畫上去的,畫面顏色潤澤光鮮而不枯澀,線條清晰流暢而不模糊,氣韻飄逸靈動而不蒼老,比經歷數千年的風沙侵襲的后世,更多了一分動人心魄的味道。
陳德矗立在那尚未滄桑的鮮艷壁畫面前,回首看了如春蘭秋菊似立在洞窟之內的黃雯與周后,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胭脂香味的空氣,心底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相見的感覺。二女原本在聽李煜與繼從和尚的對答,感受了陳德目光,黃雯報以一笑,溫柔的感覺將他拉回了凡塵,而周后則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感激里含些許幽怨。
洞窟外間,李煜已經在觀看黃雯繪制的那副將軍夢預報恩圖,這幅畫黃雯前前后后畫了數月之久,江南風物,青年將軍與傳旨宮女的兩情相悅,夢預國破后王后被敵國君主所辱,對流落國后的以禮相守,都躍然紙上。觀看良久,李煜嘆了一口氣,將畫卷放下,嘆道:“看這娟秀繁密的筆法,是黃保......夫人所作吧,他夫婦二人用心良苦,在下誤信流言,當真愧不敢當。”
他本來崇信佛法,對托夢之事也不懷疑,早先大周后故去,還仿唐明皇故事,曾經請僧人招魂引夢,此刻想起寓居汴梁時,那趙光義羞辱自己時隱隱約約地打聽過小周后的容貌性情,對她落水而亡隱隱流露出遺憾之意。又想到自己與周后流落河西,皆是寄人籬下,若是陳德當真覬覦美色,何必費勁周折來和自己演這一場戲,思及此處,李煜心中更不懷疑,眉宇間更流露出對從前的誤會猜疑的歉然之意,只誠心誠意繼從和尚揖首道謝。
繼從和尚平素間與那楊德亮論辯時常金剛怒目,作獅子吼,此刻卻顯得格外慈眉善目,雙手合十道:“老衲恭喜鐘鍾居士夫婦誤會冰釋了。”閉目念誦道,“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知曉了李煜本身的身份,卻不拿他當做亡國之君,而稱呼他鍾隱居士的名號,便是勸解他勿要執念于故國淪陷之事。
此刻后進門簾掀起,周后素面白衣,裊裊婷婷他走將出來,宛如觀音菩薩一般,只是妙目通紅,泫然欲泣。他夫婦二人久別重逢,悲喜交集間,有千言萬語,卻只默默相對。李煜自大周后逝去后,將滿腔柔情都寄托在這個小姨妹身上,更不顧滿朝重臣的譏諷,在金陵城大辦婚禮,唐宮粉黛成群,唯獨專寵一人,用情至深,此刻見到只能夢里依稀相見的小周后重回人間,自然是喜不自勝,望著她的嬌嬌怯怯,委委屈屈的樣子,身子微微顫抖,嘴里說不出話來。
自從江南淪陷后,周后還是第一回和李煜相見,此時的李煜四十出頭,經歷了國破家亡之變,原來的文采風流的神采更多了幾分滄桑,她原本將身心全貫注在這帝王才子的身上,又得專寵,此刻見到他站在當地,神不守舍地癡癡望著自己,眼淚便忍不住流了下來。二人竟然在這繪滿了了神魔變化,佛法無邊的洞窟里相擁而泣,管他九天十地,今生只羨鴛鴦不羨仙。
良久,陳德方才一聲咳嗽打破了沉默,朝李煜拱手道:“恭喜鍾隱居士夫妻團聚。”黃雯跟在他的身后,也上來檢紉為禮,李煜百感交集,拱手謝過,嘆道:“慚愧,慚愧。”他身具重眸異相,原本也是自恃極高的人,但國破家亡以后,早先抱負大都化作一腔悔恨。此刻來到河西,兒子出息得文武全才,又與妻子團聚,此生已無他求。想起陳德早先所提讓國之議,更深深感動,是以不顧兩人從前的君臣之份,深深一揖謝了下去。
從莫高山返回府邸,康麗絲見陳德只與黃雯一同回來,笑道:“夫君若有所失,不會是舍不得將周后送還給國主吧?”
陳德大窘,辯解道:“哪有此事?”想起在那壁畫面前恍若隔世一般的感受,又嘆了一口氣。
黃雯心知他是受了那攝人心魄的壁畫影響,便笑著解釋道:“夫君一進到繼從高僧的禪堂中,便仔細觀看那菩薩降魔變,想是有了些感悟。”康麗絲雖然信奉祆教,但江南與河西都是佛法興盛之地,對這菩薩降魔變的故事早有耳聞,聞言故作憂色道:“原來夫君竟然是有慧根的人,見了那菩薩降魔變悟道成佛,此后當不近女色,可憐你我連同回鶻妹妹,都要獨守空房了。”
陳德見她巧笑倩兮,目光靈動,顯然是在拿夫君打趣,伸手將溫香軟玉飽滿懷中,笑道:“我怎么舍得。”
敦煌城外,占地甚廣的軍營之內,被劃入教戎軍的錦城營在忙忙碌碌地整理著內務。蜀中二郎神教又派了一百精壯漢子過來,輪換了一批老軍士回去,充作骨干訓練蜀中子弟。校尉樂羊傅頗為不安地看著李舜像一個普通軍士一樣勞作,李舜年紀未足二十,卻是一早追隨陳德的老兵了,蕭九以他也是蜀人為由,請求將他安置在錦城營中,陳德見樂羊傅不反對,也就順水推舟將李舜派了過去。
蜀王孟昶在故國素有人望,二郎神教也準備以蜀王后裔的名義號召民眾起事。王安早就暗中交代樂羊傅對李舜要禮敬有加。李舜才入蜀營,樂羊傅便安排百夫長主動讓賢與他,眾軍士雖然不明白為何連樂羊傅都對這個年輕人敬若神明,但上行下效,但凡有李舜的命令,所有軍士都凜然遵行,然而,時日長久,眾軍士漸漸發現,李舜雖然年紀不大,但他對軍令的明白,對軍士的親厚,竟然不下于許多三四十歲的老都頭。
后來錦城營軍士打聽到他是最先跟隨陳德出使江南的三人之一,若論資歷僅僅次于辛蕭二將而已,全都以為找到了樂羊傅對李舜另眼相看的原因。不少人當李舜乃是主公陳德派到錦城營中的代表,甚至暗暗欣慰:“主公還是沒有遺棄錦城啊。”
“孟大王血脈,怎能親自做這些事情。”樂羊傅暗道,快步走上前去,先躬身行禮,再勸道:“李都頭,這些粗活,還是讓底下軍士來干吧。”李舜轉頭看著樂羊傅,他心里明白這老好人一樣的校尉的想法,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搖頭道:“多謝樂校尉美意。軍官與軍士,雖各有職分,卻貴賤相當,若以勞作為賤役而讓軍士代替,必使上下離心,正因為如此,陛下才立下軍令,嚴禁軍官役使軍士。”
“小蜀王如此高貴的出身,焉能與吾等等貴賤,”樂羊傅差點脫口而出,李舜站起身來,將擠好馬奶倒入皮囊中,把皮囊堆在地上,轉身拿起毛刷,用力將粘在馬身上的泥土和蟲蚤刷掉,刷馬有助于馬匹舒筋活血,緩解奔波疲勞,同時也是馬夫和馬兒培養感情的最佳方法。將馬匹伺候得主動將脖頸湊過來和主人的臉頰廝摩之后,李舜方才用手輕輕撫摩著這馬的脖子,微微用力,讓它側身伏在地上,細心地將馬蹄溝里泥土、草屑、木屑和糞便一一剔除,這是辛古教授的法子,經常為馬掌清除雜物對保持馬匹的健康尤為重要。
望著李舜忙忙碌碌地背影,樂羊傅心里不禁有許多感慨,得明主如此,也不枉二郎神教眾人一片忠心要恢復大蜀,錦城營五百兄弟背井離鄉,萬里勞頓。
練銳軍指揮使府上,蜀中來的特使杜余恭敬地坐在蕭九下首。
“王祈伯托在下傳話,若是興復大蜀,必定奉小蜀王為主,決不食言。屆時若是蕭將軍愿意相助復國大業,王祈伯愿意追隨將軍之后。”蕭九微微一笑,無論是往日蜀國禁軍統領的身份,還是如今陛下心腹重臣的地位,都是王安所不能相比的,不過,王安說這話卻是以退為進了,他沉聲道:“王祈伯一片忠心,蕭某欽佩不已,只是吾追隨陛下在西北拼殺許久,已經適應了這里的風物人情,不能再回蜀地了。蕭某慚愧,蜀中興復大業,還要王祈伯挑起重擔。”他看清杜余眼中似有得色,心下涌起一陣涼意,繼續道:“此刻夏王陛下剛剛平定河中西域,國中百廢待興,若是王祈伯在蜀中起事,恐怕倉促間難以于西北發兵呼應。夏王陛下的意思,請王祈伯再隱忍數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