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蘇婉清總覺得,她像是不認識韓靖然一樣。她熟悉韓府的每個地方,能交出韓府每個下人的姓名,也能清楚記得韓家公婆和其他所有長輩的喜好,她也記得定期給韓靖然去信。但是很可惜,她的一腔心事,在韓靖然這裡,一點兒也不值錢。有時候,蘇婉清覺得,韓靖然會忘記自己這個妻子。
很多個時候,蘇婉清和韓靖然的交匯,只有韓家。離了韓家,他是他,她是她。兩個相互獨立的個體,有時候,連情面,都是沒法講一講的。
她以爲(wèi)她一輩子都將會在侯府深苑中過著那樣安靜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破箭橫空,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射過來,火把照出的微微光輝中,她看到一張張陌生的臉,兇殘冷漠,鮮血肆意,在她面前緩緩倒下……過了好久,她才僵硬地轉(zhuǎn)開眼,燕歸鳴左手隨意地將她攬在懷裡,另一手執(zhí)劍,掃出一道密密的網(wǎng),劍端處,火紅的血一滴滴滴落。他年輕的面孔,也沾上幾滴血,眼神幾經(jīng)轉(zhuǎn)變已爲(wèi)純黑,無底洞般吸盡一切生靈。
“夠了!”蘇婉清喊一聲,胸口突然覺得非常痛,讓她有昏厥的挫感。她掩著胸口,一手卻按住燕歸鳴執(zhí)劍的手,目光懇切,“夠了。”
一道冷箭刺來,燕歸鳴目光沉下,然後又極快地擡起,伸手把蘇婉清往旁側(cè)一推,自己就勢在半空中一翻,劍一擋,另一手擡起便掰斷一枝箭。不見得他怎樣動作,落地時已與射箭的人面對面,手起劍落,出手迅捷凌厲,一招一式間殺氣洶涌。卻不防人多勢衆(zhòng),衆(zhòng)人端著兵刃一擁而上,後背被刺一刀,他轉(zhuǎn)身颯颯,一柄劍便送了過去。鮮血連成珠子濺開,血色的瞳眸恍若輪迴。
蘇婉清心中微麻,似是被什麼重重一擊。她落在包圍外圈,轉(zhuǎn)身便奔到韓靖然面前,與他對視,“這是怎麼回事?!”
“蘇婉清,”韓靖然看她的眼神很是耐人尋味,“我以爲(wèi)……你怎麼會和燕歸鳴在一起。”
“燕歸鳴?”蘇婉清眼中閃過迷茫之色,但好像又明白了些什麼。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頭,看著沐浴在血泊中的黑衣劍客。
韓靖然出手迅捷,按住她愈退的手腕,低聲,
“燕歸鳴,江湖千金殺手……這正是我來常州的真正目的。蘇婉清,你……”他眉間似有遲疑之色,“我讓人送你下山,這樣的事,你一個女兒家不適合看。”
蘇婉清很想問他,什麼事是適合她的?但現(xiàn)在面對這一切,她唯有苦笑,她哪有資格這麼問:燕歸鳴幾次幫她,要殺他的人,卻是她的夫君……這一切,在她來常州前,就已經(jīng)塵埃落定了。
“好,我回去……”蘇婉清平聲,低著眼,“夫君,燕歸鳴助我多次……能否留他一命?”
她沒有等到回答,幾個身手靈落的侍從到她身邊,“夫人,請下山。”擡頭時,她的夫君背對她而立,身形筆直修長,威武不可褻瀆。
蘇婉清一步步離開,只是一點點覺得失落:是她的夫君變了,還是她的心變了?
燕歸鳴被衆(zhòng)人圍攻,步步逼退,他的身上已經(jīng)滿是鮮血,劍扣在地上支撐身體,卻依然不肯倒下。額前碎髮散開,他視線中看著遠處的男人,一步步走近,“燕歸鳴,你是朝廷通緝多年的欽犯,本將軍好不容易讓你落網(wǎng),自不會放你離開……不過你很有膽識,這樣吧,只要跟著我們走,決不傷你性命。”
燕歸鳴捂著胸前的傷口,黑紅的血液大滴大滴地從裡面汩汩涌出,神智變得昏昏沉沉,該是那些刀劍裡帶了劇毒?目光冷鋒掠過,火焰噼啪聲中,他淡淡掃過這些圍攻的人,“不勞費心,燕歸鳴一介草莽,性命不值錢。”
“燕歸鳴!”韓靖然不言,離他稍遠的京中官員卻怒了,指揮自己的人手衝過去,“你夠狂放!”
呵。黑衣男人氣息陡沉,驀地拔地而起,身形如電,再見時已在一丈之遠,如鬼魅般的一手卡主那京官的喉嚨,修長的手指微一用力,“咔嚓”一聲,頭身分家,過了一會兒,鮮血才緩緩流了出來。
“燕歸鳴……”韓靖然微震,不敢大意了:沒想到燕歸鳴已經(jīng)中了劇毒,竟然還不倒,且能繼續(xù)殺人如麻……不愧是江湖上令人聞聲色變的殺人魔啊!
雖然出手漂亮,但燕歸鳴畢竟傷了元氣,蹲跪在地上手撐劍,意識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他大口大口喘氣
,連著鮮血從脣角溢出,只能昏昏沉沉地查看著地勢,想著怎樣出去……慣於沉默的他這會兒慢慢開口,“我在京中接告示,常州翻輪寨三十口山賊價值萬金,特來索命……咳咳,我沒想到,這是朝廷的一個陷阱,連大將軍你也牽連進來。常州瘟疫橫行,大將軍又身染重疾,我怎麼也沒想到這裡還有古怪。”
“燕歸鳴,本將軍很佩服你這樣的英雄好漢,”韓靖然擡手製止衆(zhòng)人的衝動,對他說話也帶了幾分誠懇,“只要你投降歸順朝廷,想要什麼,本將軍都會盡量滿足你!”
燕歸鳴手按在地上,閉目再擡目,感到時間的漫長,生氣從體內(nèi)慢慢流出,他眼底看到的盡是鮮血,殺紅了眼的人們,不知是源於記憶,還是現(xiàn)實……
“燕歸鳴!”清越的聲音扒開濃霧,如同珠玉落盤,涼涼的一圈圈抹開。
韓靖然擡頭看去,白衣女子策馬而來,長髮墨黑肆意飛揚,面容清秀溫婉,眼底眉梢,卻透著絲絲的堅毅。她手執(zhí)馬繮跨坐馬上,英姿颯爽疾馳而來,卻是看也不看他。他才第一次知道,蘇婉清居然會騎馬!且技術(shù)這樣的好!
衆(zhòng)人彎弓,對準(zhǔn)行來的蘇婉清。蘇婉清彎身伏在馬上,手卻用力地往下伸去,指尖顫抖的厲害。
“燕歸鳴!”她喊他,聲音又氣又急。
火光一明一滅,映照著她的容顏瑰麗無比。燕歸鳴運氣,慢慢伸出手,他指可摧金斷玉,此時碰觸她微涼的指尖,連自己都帶了一份顫抖,好不容易碰上她的手,借力躍上青驄馬,帶著蘇婉清揚塵而去。
“射箭射箭!”跟在韓靖然旁邊的又一名京官大喊。
蘇婉清猛地回頭,目光與韓靖然對視,殷殷切切,在火光中也那麼明亮。韓靖然一震,身爲(wèi)大將軍,卻怎麼也下不了“射箭”的命令——她是他的妻子。
“大將軍!”眼看馬已遠去,京官怒喝,“你難道要因爲(wèi)一己之私,放虎歸山嗎?”若燕歸鳴活著逃出去,他們誰也別想活了!
韓靖然冷哼,看眼那自以爲(wèi)是的京官,被蘇婉清舉動嚇住的神智慢慢回來,“不打緊,他們跑不出這座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