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秀水村,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好,不是不適合這裡的環境,而是眼前總漂浮著父親可憐巴巴的神情,想象著母親犯病時的無奈,聯想到大哥也因爲父親的原因在部隊受到不公正待遇……但這些,又怎是一個弱女子改變得了的?更何況,現在連自己都身不由己,還怎麼管得了其它?
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她已隨人們走在回村的路上。一路上,人們嘻嘻哈哈地說著聽來的笑話,在她周圍瀰漫著歡聲笑語。她又從心底裡羨慕起這些農人來了,雖說日子過得苦些,卻也有無盡的快樂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她邊想邊走,猛然擡頭的瞬間,看到人羣中多了兩個持槍的民兵,押著一個頭戴高紙帽,脖子上掛著紙牌的人。這不是那個叫支聖的嗎?平時老老實實的像頭綿羊,剛剛還跟人們一起收割水稻呢,這會怎麼變了另一種身份?
社員們早已司空見慣,沒事人一樣談天說地;孩子們則歡快地跟在押解支聖的民兵後面,仍舊嘻嘻哈哈地鬧騰。還有的孩子跑到前面掀掀掛在支聖脖子上的紙牌,說幾句玩話,立即引來一陣鬨笑。
秀水村其實談不上秀水,可不知爲何起了這麼個好聽的名字。不過,四圍的河溝裡還是積聚下不少雨水,不同花色品種的雜草滋意瘋長。每到傍晚收工的時候,成羣結隊的“小咬”圍著回家的社員窮追不捨,“嗡嗡嗡嗡”地一直陪伴到家。
進村的路並不寬敞,但足以錯開兩輛逆向行駛的馬車。或許是前幾天剛下過雨的緣故,路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車轍。幾隻麻雀旁若無人地在路旁覓食,直到人羣靠近,才“轟”地四散逃開,落到不遠的樹枝上,朝這邊愣神。
村東頭便是那臺全村人都使用的碾盤,碾盤北側有一塊較大的空場,此時已聚集了不少男女老幼,加上收工回來的這些人,把個空地擠得滿滿當當。
支聖被兩個民兵押到一塊稍大而平整的石頭上,搭拉著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民兵問一句,他答一句,但也只是“是”或“我認罪”之類。毓秀不敢正視這場面,爸爸被批鬥的場景一遍遍在腦海裡閃現。
“爸爸,你現在怎麼樣了?”她心裡痛苦地吶喊,“你可一定要堅持住,過幾天女兒一定回去看你。”
沒有人理解毓秀的神情。她擡起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模糊的人羣中,她注意到一雙熟悉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
是他,人人都稱他“楚爺”的慈祥老人。毓秀趕緊躲開楚爺的目光,不知爲何,她覺得楚爺的眼睛裡裝著自己的心事似的,而這些心事又只能裝在自己一個人心裡。她知道,這些心事不能與人分享。她暗自飲泣,儘可能使慌亂的心平靜下來。
原來,楚爺從桂爺家出來,跟著李二姐一徑來到這裡,便有些惴惴不安。雖然他猜測出批鬥的事,但具體怎麼弄法還拿不準。特別是那天看到那個俊秀的城裡娃後,他就感覺出這個女娃子一定有難以言說的隱痛。她的憂鬱明明就寫在臉上,即使甜甜地叫自己“老伯”的時候,撲朔迷離的眼神裡也還是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至於具體是什麼,楚爺也說不清。
而現在,楚爺慢慢明白一些了。其它的三個男知青,除了林瑤,都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楚爺相人多了,這世道,臉是包不住內心的。前幾天,跟自己一起搭過夥的老哥捎信來,打探這裡的情況,也透露了外面的一些信息。四處都搞階級鬥爭,世事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楚爺沒有心思想外面的世界,僅僅眼前就有些看不懂了。那個支聖的祖父,當年拼死拼活掙下幾頃地,到他父親這會兒,吸大煙幾乎作踐光了,可還是定了“地主”的成分。於是,支聖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地主崽子。幾十年過去了,支聖一直過著低頭哈腰的日子,見了村裡任何一個大人小孩都打哈哈,陪笑臉。三十多歲才娶了一房媳婦,比他大了整整八歲,還拖著兩個“油瓶”(兒子的俗稱)。每到支聖挨批的當兒,他的老婆和孩子就躲在家裡不出門,偎作一團,唯恐聽到什麼不祥的消息。好在,都是一個村的人,也都瞭解支聖老實本份,並不怎麼欺負他,只是按上面的要求走走過場算完。
還有另一位就沒這麼幸運了。支聖是僅供村人批鬥,那個隋三麻子卻是每到公社開會,便被公社裡來人五花大綁押到主會場,每次回家,幾天都緩不過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公社受了怎樣的委屈,僅從裸露的部分來看,並沒有皮外傷,看來,那裡並沒有怎麼從肉體上折磨他;有的,也只是精神上的摧殘。
隋三麻子本名隋強,只因臉上有幾顆淺皮麻子,又因家中排行第三,便有了這樣的外號。據老人們說,那年他外出給母親抓藥,三個月都沒回來,後來風傳的消息證實他被抓了夫。三年後回到秀水村,不知怎麼就頂上了一個“漢奸”名號。
別看隋三麻子長相醜,爲人倒也厚道,村人便覺得讓他戴這樣一頂帽子委實不合適,可又是不可更改的。不管是自願還是強迫,畢竟做過那事,也就躲不過這一劫去。
現在,人們的目光都專注在支聖身上。平日裡,村裡人對支聖倒也和和氣氣,但每到這時,人們就能翻出他那些十惡不赦的罪行,反反覆覆批來鬥去。特別當震天響的口號呼起來的時候,支聖就更成了潛藏在秀水村的毒蛇,彷彿只有批倒批臭,秀水人才能過上安寧的日子。
開過批鬥會,天還沒透黑,村裡大食堂的“憶苦思甜”飯還沒做好。人們陸陸續續地散去了,楚爺磨蹭到最後,敞著大衫,徑直來到李二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