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找了個離公墓相近的酒店,我疲憊地住了下來。與其說被唐曉婉的事打擊到,不如說是被唐曉婉的話刺傷到了。
唐曉婉罵得沒有錯,安詩年很沒用,安詩年不夠堅強(qiáng),安詩年一直是個懦夫,她是早該拋下我這個朋友的。
我口口聲聲說保護(hù)了安知墨那么多年,為他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但是他墜樓那一刻,我還是沒能救下他。楊帆離世的那天,我也是,哪怕再為了孩子,也不該丟下楊帆跑的,卻還是丟下了,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又怎么能相信楊帆能逃得過去,怎么就信了她說的“詩年,我不會有事的”。嘴上說的好聽,明白唐曉婉這幾年過得很辛苦,可是光明白又怎樣,就像她說的那樣,她難受崩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她買醉墮落的時候,我也沒阻攔,她差點(diǎn)被流氓欺辱的時候,我也不在。在她任何需要人幫助的時候,我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的我,之前憑什么質(zhì)問她。我甚至都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忘記了回家,白天去楊帆的墳前哭,哭累了就回酒店睡,電話也不接,飯也不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樣。
就這么渾渾噩噩地住了三天,餓得肚皮都癟下去了,整個人躺在床上毫無力氣,再也動不了了,才覺得自己干了件特別傻的事,我竟然想找死。楊帆拼死救了我,而我竟然不想活了。想到這兒,我就是死爬也將上半身挪到了床頭柜上,吃力地拿起房間電話叫了酒店服務(wù)。
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東西,只記得那天一直吃到胃受不了,跑到洗手間吐才停嘴,站在洗手間里,望著碩大鏡子里那個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自己,才稍微感覺到了點(diǎn)生氣。
手機(jī)早就沒電了,我邊充電邊打開看,一下子蹦出來數(shù)十通的未接電話,幾百條的未讀短信。有邊小詩的,有盧春春的,有宣漾的,還有李鳳凰什么的。
盧春春喊我去她家打麻將,三缺一,她剛坐完月子,無聊得很,孩子她婆婆帶著,她就休息下。
李鳳凰找我讓我陪她逛街,以前跟她逛過一次,我給她挑了條裙子,她回去穿,誰見都說好,從那時候開始她就特信任我挑衣服的眼光,每次逛街都要喊我一起。
宣漾就發(fā)了好幾條,問她家小皮蛋的,也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的,最后估計電話打煩了,直接開罵了,無外乎就是“安詩年,你人死哪兒去了”這類的。
電話打的最多的就是邊小詩,估計我沒及時回去,她一個人害怕了吧!
我一條條短信回了過去,絲毫不提這兩天自己發(fā)生的事,回到邊小詩,那丫頭瞬間就回了過來。
一句話驚得我再也坐不住。
她說:“安詩年,你快點(diǎn)回來,你前夫在我們家門口守了一天一夜了。”
我覺得邊小詩該是宣漾生的,兩人說話都一樣不著邊際。
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到了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完全沒有了之前要死要活的樣子。我這條命是楊帆換的,不是用來糟蹋的,是用來好好過活的。
回去之前,我還不知道暨雨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后來路上邊小詩在電話里跟我解釋了一通,我才了然。從最初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也有好幾年光景了,我還是頭一次感覺到暨雨真對我上心。那天我跟邊小詩從醫(yī)院離開后,暨雨去輸液室找了我,但沒找到,可他又不死心,不知道為什么非要找到我,就在那一個個追問掛水的邊小詩情況,然后又調(diào)了邊小詩的病歷單出來,找了聯(lián)系電話直接打給了邊小詩。
邊小詩這孩子,別看平素看我不順眼,這種時候特別為我著想,當(dāng)然死活不愿透露給暨雨任何跟我相關(guān)的信息的,對著人家又傲嬌了一通,最后姜還是老的辣,暨雨一番動情地哀求之后,邊小詩一時心軟就把我們家的地址告訴給暨雨了。
事情發(fā)生之后,邊小詩覺得特別對不起我,跟我說話時的語氣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絲毫沒怪她,只是問道:“你在學(xué)校,那暨雨呢?”
“估計還在我家吧,我看他等了那么久可憐,你電話又不通,所以今天出門前,把家門鑰匙給他了,讓他進(jìn)屋等了。看他樣子,也沒像宣漾嘴里說的那么渣啊,我果然是對帥哥沒免疫力。”邊小詩“嘖嘖”道。
我“嗯”了聲,沒再多說,就掛了電話,手指翻看著通話記錄里一串陌生號碼,陷入了沉思。
逃避了四年,最終還是避不了,我跟暨雨早晚都要做個了斷的。
03
等我到家的時候,暨雨還賴在我家沒走。
我拎著行李站在我家門口,掏鑰匙開門,就看到幾天沒拖的地板光潔得能照出影來,洗手間里傳來洗衣機(jī)轉(zhuǎn)動的聲音,似乎感覺到我回來了,暨雨從洗手間里走了出來,雙手抱著一盆洗好的衣物,襯衫的袖子被卷起了一半,露著兩條雪白的胳膊,毫不拘謹(jǐn)?shù)卣驹谝慌裕瑢χ椅覝睾偷匦χ?
我恍然間有了一種,我不是回自己家,而是闖進(jìn)了別人家的感覺。很快的,我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將行李箱往邊上一推,雙手環(huán)在胸前,挑起眉毛朝暨雨冷漠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在等你回來,看你這邊有點(diǎn)亂,所以我就……”
“你又不是我請的保姆,誰讓你給我洗衣服了!你以為我還是當(dāng)年那個腦袋缺根筋的安詩年,你給我洗個校服什么的,我就被你收的服服帖帖。暨雨,你到底是哪里來的自信,跑到我家這么隨意地待著的!你來做什么啊?”
回來之前我跟自己說,不要激動,跟暨雨好好說話,可是一進(jìn)門看到他那副完美家庭主夫的樣子,我就像被戳到了軟肋,一下子就炸毛起來,不等暨雨說完,我像放連環(huán)炮似的對著他就是一頓亂吼。
暨雨臉上又作出了那副哀傷的表情,像個受氣媳婦似的,一雙黑亮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我看,說:“詩年,到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我為什么到這兒來嗎?”
“別說你是來找我的,這四年你都沒出現(xiàn)過。難道你運(yùn)氣跟那群抓童佳寧的警察一樣,追了四年,都沒逮到人!”
暨雨嘴唇動了動,沒再多說,只是一直盯著我看,那表情無疑是在說“詩年,這四年我真的一直在找你”來著。
他不說話,我也就慢慢沉靜了下來,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后我目光落在他久久端著那盆衣服都充血的手上,心口冷不丁地就刺痛了下,別開眼,退步道:“你先把盆放下。”
暨雨這幾年不知道哪里學(xué)到的本事,得了便宜就賣乖,當(dāng)即臉上陰霾散去,滿面榮光地朝我露齒微笑,說:“詩年,我知道的,你心里還有我,那天在醫(yī)院里我就知道。”
言語肉麻到我直起一身雞皮疙瘩。
暨雨依舊沒放手,抱著那盆衣服到陽臺上去曬,輕車熟路得很,我也沒再阻攔,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想著該怎么梳理我跟暨雨之間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
暨雨卻默默地站到我的身旁,討好地問:“詩年,喝茶嗎?”
我喉嚨哽得差點(diǎn)說不出來,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刻才咬牙切齒地回道:“這是我家。”
暨雨被我吼得再也不發(fā)一言,安靜地站在一旁,等著我發(fā)話。時間不知靜止了多久,我終于重重地呼了口氣,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問暨雨:“說吧,你想怎樣?”
暨雨眼神幽怨地看著我,說:“詩年,跟我回家吧!”
“家?你說的家是哪個家?這里才是我的家。”
“那年你跟著我從老家出來到另個城市,我們安的家,你走后那里的一切我都沒有變過,就連當(dāng)時布置的嬰兒房都還在。”
“孩子都死了,留著房間又有何用。”我突然抬頭望著那個依舊美好如少年般的男人,自嘲地勾唇繼續(xù)道,“暨雨,如果你想說,想跟我回到過去,那你就不必再說了,我的答案是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急地追問。
“除非童佳寧為她所犯下的罪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除非楊帆沒死,除非那個孩子沒有死,除非你再也不會因?yàn)橥沔脪佅挛遥菚r光倒流,回到那天晚上,十二點(diǎn)之前,你回到了我的身邊,而不是待在了童茹婷那兒。看吧,那些除非有的永遠(yuǎn)不會實(shí)現(xiàn),有的實(shí)現(xiàn)可能微乎其微,就像我們,發(fā)生了那么多事,要想重新在一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詩年,你在恨我。”
他終于察覺到了那份情感,驚慌地不愿去相信,臉上的表情極為的痛苦,那雙清澈的眼眸又一次憂傷地染上了輕霧,他清瘦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好像這是件可怕得讓他無力承擔(dān)的事。
我想,從最初路燈下的相識到今天,暨雨永遠(yuǎn)不會想到,曾經(jīng)那么珍愛他的安詩年,有一天會恨他。
“恨,恨你,以前或許有過怨恨,無論是對你,還是對童家姐妹,還是對我爸,對拋棄了安知墨跟我、那么輕易接受李崎軒的安家,還是對不公的世界,我都曾恨過。可是我每次多恨你們一分,只會讓自己多恨自己十分。因?yàn)槲也粔驈?qiáng)大,不能阻止李崎軒傷害小墨,不能阻止小墨掉下樓;因?yàn)槲也粔驈?qiáng)大,所以那天碰到童茹婷他們,還得靠著楊帆不要命地救我,才能跑回去。孩子死了,我不怪任何人,我覺得那是我沒有回去救楊帆,就這么拋下她的報應(yīng)。可是我恨的是,你怎么可以,在那樣的情況下,還用我的孩子去救童茹婷。我恨的是自己,即使你那樣,我還是原諒了你的多情,還是選擇相信,童佳寧說的都是假的,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利用我,你最起碼是有愛我的,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拋下我去了童茹婷的身邊。”
“我給了你機(jī)會,那晚十二點(diǎn)往后我又等了很久,我看著分針從鐘表面上劃過,滴答滴答的,那尖細(xì)的針尖就像利刃一樣,連續(xù)不斷刺在我的心上,我都不覺得疼。暨雨啊!你到底哪里來的自信,覺得被你們傷成這樣的我,還能去愛你。那天在醫(yī)院,宣漾打你,我心疼。我心疼不是我還愛你,我心疼的是以前那么傻,就算自己受傷也要去愛的你,在那被人打著。我心疼的,是我已經(jīng)死去的青春里,唯一愛過的男人。那個男人恰恰叫暨雨而已。”
我說完時,早已哭得泣不成聲。我以為自己夠堅強(qiáng),可是在那些傷痛面前,我依舊做不到木然。傷口愈合后又被撕開,要重復(fù)多少次,才能做到聽之任之。
暨雨安靜地站在我的面前,像個沉默的木偶,雙眼含淚地低著頭在哭,那只好看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過來抱我,我沒有拒絕,他又抱著我哭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的唇瓣溫柔地輕吻著我的頭發(fā),能感覺到他眼淚滴落在我脖子里的微涼。似乎也感覺到我們之間那條跨不過去的鴻溝,暨雨終于松開了雙手,放開我,擦了擦眼淚,轉(zhuǎn)身離去。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沙發(fā)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小聲地啜泣,突然,門又被人推了開來,暨雨去而復(fù)返,跪在我的面前,右手捧著我的后脖,身體貼上來用力地吻著我。他伏在我的耳邊哭泣,語調(diào)沉痛地跟我說:“詩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跟你在一起,從來不是因?yàn)槔茫皇且驗(yàn)槲覑勰恪N覑郯苍娔辏还苁撬哪昵埃€是四年后,不管是在一起,還是不能在一起,我真的很愛安詩年。”
說完這些,他不再做任何停留,倉皇地離去,仿佛多待一秒,就再也走不前了。
我的內(nèi)心剎那間閃過一絲沖動,想喊住他,可是喉嚨堵得厲害,最終發(fā)出的只是哭音,說不出任何只言片語。
就這樣吧,不管我愛不愛暨雨,不管暨雨愛不愛我,就這樣吧。在傷口沒好之前,不去觸碰,才不會更加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