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這是我開的最快的一次車,中途不知道闖了多少個紅燈,我顧不上數,因為我在跟時間賽跑。
盧春春像條被沖到沙灘上的魚,張口用力地呼吸。似乎看得出我的緊張,她的表現(xiàn)反而平穩(wěn)了些。此時,好像要生孩子的是我,我焦躁不安、心急如焚,就怕孩子不能順利降生。而春春則像是個安慰者,伸著滿是虛汗的手按在我的大腿上,一個勁地說:“詩年,不要怕。”
怎么能夠不怕,倘若盧春春跟孩子出了事,那都是因為我。是我把她這么一個待產孕婦給叫出來。
一種積壓在心里很久的恐怖終于再度席卷而來,我知道我在怕什么,我怕再有人像楊帆一樣,因我而死。
車開得超級快,快得我耳邊只剩下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十幾分鐘后,我終于載著盧春春趕到了最近的醫(yī)院,直奔大門,朝里面大呼,說有人要生了。
一群穿大褂的醫(yī)生推著病床匆匆趕來,接走了快痛暈過去的春春。我脊背僵直地站在手術室門口,緊緊地攥著拳頭,背上一片濕透,像從深水里爬出來一般,眼睛死死地盯著手術室門口亮著的燈。
我得找一個注意點,才能迫使自己,在這樣的情況,這樣的境遇,不要胡思亂想。
繼父邊思捷曾給我做過心理調解,跟我說,心理學上有一種病叫做“PTSD”,中文全稱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心理障礙”。這病的產生,緣由是四年前,我一連經歷了加亮的意外死亡,至親弟弟死去,最好朋友因我而死,孩子出世便離世等一系列慘痛事件后,所產生的精神障礙。
這么多年,我有經常接受邊思捷對我的心理治療,但是過去的創(chuàng)傷太過沉重,我努力了很久,還是沒能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當與過去相似的情景再度出現(xiàn)時,我就會焦躁不安,身體反應不受自己控制,就像現(xiàn)在一樣,我站在手術室的門口,抑制不住從內心深處翻騰出來的恐懼,一身冷汗,我在發(fā)抖。
我想逃走,逃離醫(yī)院,但是不能,邊思捷說,這種病,越是選擇逃避,越難根治,而且我也不能離開,這里就我一個人,我走了就沒人守著盧春春了。
我努力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憶四年前在手術室里生那個孩子時的情景,用力地呼吸,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停留了好一會兒,我才伸手從口袋里拿手機,準備撥給其他人。
我不知道盧春春的家人號碼,聯(lián)系人的名單里本就只有很少的幾個人,能與春春有交集的,也不過宣漾一個人。
想著之前她手機停機,我手指發(fā)抖地擱在鍵盤上,猶豫著要不要再打一次,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宣漾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著,我指尖顫抖地連忙按下了接聽鍵。
“安詩年,大中午的找姐干嗎?我在睡午覺呢!手機調了拒接模式。剛醒來看到你的未接電話,你什么事啊?”宣漾在電話里咋呼著。
“宣漾,春春生孩子了,我現(xiàn)在在誠愛醫(yī)院,身邊沒人。”我喉嚨干渴地說道,聲音有些啞。
另一頭宣漾“呃”了聲,說:“她男人呢?她生孩子怎么就你一人陪?”
“我上午去學校報到了,剛出來準備去考司法,但是車胎壞了,那邊偏打不到車,我又聯(lián)系不到你,沒辦法找了春春送我。沒想到她突然就要生了,我急著就把人送這兒來了。”
聽到宣漾的聲音,我人稍微鎮(zhèn)靜了些,略微焦急地向宣漾陳述了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意圖用此來轉移我對手術室內部情況的注意力。
“你沒她男人電話嗎?我這也沒。唉,算了,你別慌,在那等著,我這就過來。”宣漾一個人自說自話道。
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忍不住慌亂地對宣漾說:“宣漾,萬一春春的孩子像我的一樣,生下來就是死的怎么辦?是不是就是我害死的,我……”
“你他媽放什么狗屁!給我閉嘴!安詩年,我警告你,你別給我瞎想八想的。盧春春額頭那么高,臉圓得跟彌勒佛似的,一臉福相,哪有你這么倒霉!你以為哪都能冒出個變態(tài)少女追著人跑,把人孩子給刺激死了。好啦,別多想,我一會兒就到。”
我被宣漾罵得耳朵里嗡嗡地一直響。我知道宣漾不是真的在罵我,她是想讓我別胡思亂想。
我從前的那些事,她多少有點耳聞。這四年來,唐曉婉有來這城市看過我,有幾次碰到宣漾還一起吃了飯。最初的那年,我整個人都很抑郁,宣漾一直對我的心理病產生的原因感到好奇,所以跟唐曉婉見面,背著我跟曉婉詢問了我的事。唐曉婉怕我老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希望我能早日從陰霾里走出來,看宣漾是我朋友,就跟她說了那些事,希望宣漾能拉我一把。
可實際上,宣漾并沒有幫到我什么忙,倒是沒少聽她咒罵童家一行人,咒罵安知墨懦弱,咒罵我爸跟爺爺他們的迂腐,咒罵暨雨善良過頭,該救的人不救,不該救的瞎救,諸如此類云云。
宣漾出現(xiàn)之前,我在手術室門前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一會兒,也不知時間過去了有多久,正當我咬著手指頭原地轉的時候,手術室里突然傳出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
我無法形容那時候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胸口里涌了出來,從一開始的恍惚,到慢慢地嘴巴張開,嘴角有弧度出來,我雙手捂著嘴,竟然忍不住地掩面流淚起來。先前的恐慌一下子消散開來,我又哭又笑起來,像個瘋子,卻是個快樂的瘋子。
宣漾踩著高跟鞋像跳踢踏舞似的一路“踢踏”地奔過來的時候,我正蹲在手術室門口笑。
宣漾一掌用力地拍在我的頭頂上,臉色緊繃地問:“安詩年,你干嗎笑得這么神經病!”
我抬頭看著她精致的臉蛋,像個孩子般伸手扯著她牛仔褲的褲腿,激動地說:“宣漾,我聽到春春孩子哭了,你聽,他還在哭。他沒事。”
宣漾又一次忍不住罵我:“廢話,能有什么事!就你瞎想!孩子不是出來了嗎?怎么人還不被推出來?不會春春出啥事吧!”
估計是受我影響,宣漾表情嚴肅地嘀咕道,眉頭皺著成大八字。
我說春春沒事兒。
宣漾一臉驚疑地看我,說,你這會兒怎么不杞人憂天了。
我呵呵地傻笑,說我聽到春春的聲音,特別雄渾。
剛說完,手術室的燈就暗了下來,盧春春被人推著出來,圓潤的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像個從激烈的戰(zhàn)場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懷里緊緊地抱著她的戰(zhàn)利品,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
春春溫柔地朝我笑,說:“詩年,你來幫我抱抱孩子。”
我整個人呆愣地站在原地,沒有上前,最后還是宣漾推了我一把,我才跌跌撞撞地奔到盧春春的病床前,從她的手臂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個孩子。
很丑的孩子,小臉皺成一團,五官都分辨不清,可是他哭得很大聲,大聲得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她旺盛的生命力。
她會活得很好,像其他孩子一樣,健康的成長。
我的眼淚又一次涌上眼眶,曾經,我也有機會,擁有這樣的一個孩子。
只是,我沒能保護好他。
他是一個與我無緣的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叫他什么,因為我還未來得及給他取名,他就已經離我而去。
我聽不到他的哭聲,只能聽到重要的東西從生命中流失而去的聲音。
“砰砰砰”,就像玻璃崩裂開來那般,清脆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