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乃是徐淮的大后方,倘若青兗不寧,那第五倫構筑的淮水防線也不安穩。不過,他此番東巡,最先到的,卻是離彭城近在咫尺的豐沛。
豐沛乃是帝鄉,漢初列侯一百四十多人中,籍貫為豐沛附近的就有六十余,其中更有好幾個諸侯王、三公九卿。豐沛功勛集團直到文景時期才慢慢退出歷史舞臺,這樣的地方,政治上自然會受到很大照顧,減免賦稅是少不了的,遇上新皇登基、太子降生,皇家老鄉們也肯定能得些好處,兩百年下來,不論文化、經濟都極其繁榮。
“予在關中時,沒少往來于新豐,當初與敬通相識,就是在新豐街道上,正好遇上巨毋霸攜兩虎入城。”
去往豐沛的路上,第五倫對隨行的大行令馮衍說及這樁往事。
“其實并非在大街上,而是更始將軍廉丹府前……”馮衍心中如是暗道,只不知第五倫還記不記得廉丹。這話他自然不敢說,只唯唯應諾,得以與皇帝同車,榮幸當然有,但更多是戰戰兢兢,畢竟現在的陛下,與剛起兵時不同了,他也學聰明了不少。
“聽說新豐便是劉邦顧念太上皇郁結思鄉,這才令名匠仿造,非但村巷、道路、店鋪、鄉校都與豐邑一模一樣,還將鄉間挑擔賣餅、斗雞走狗之故人,也都遷來。豐人抵達新豐,竟能一一認出己家,哪怕是雞犬牛羊,亦能識別家宅。”
第五倫對新豐城印象不錯,說道:“今日來到舊豐,當看一看,與新豐是否一致!”
然而等御駕抵達豐沛,別說前朝舊物了,此地不論城郭、鄉閭,皆處處凋敝:豐縣中的屠販少年,沽酒賣餅,斗雞蹴鞠,不見蹤跡;泗水之畔多膏腴之田,明明是仲春上好時節,但于期間勞作者寥寥無幾,一問都是隸屬于魏國沛郡的屯田兵。
從當地官員口中,第五倫才得知了豐沛的近況:數年前,赤眉軍橫行而過,然豐沛城池堅固,得以保全。其后劉永、劉秀爭衡,二人皆乃劉邦之后,故而對豐沛極重視,遣人來護,本地得以幸存,劉秀更于此地稱帝。
然而劉秀帝位還沒捂熱乎,第五倫就派馬援率軍過來襲擾,豐沛是漢軍兵力所及的邊緣,劉秀不愿在此與魏軍角逐,選擇回撤,忍痛放棄了這高祖龍興之地。
他一走,豐沛眾人也跟著跑,不知從何時起,就傳出了第五倫仇視漢家,要將天下諸劉、漢朝舊黨趕盡殺絕的謠言,豐沛十萬百姓亦在其列。
于是豐沛遂空,多數人跑到了徐州,就落腳在彭城、下邳等地。也有部分鉆進了劉邦斬白蛇的沛西大澤山地,結寨自保,想在那兒等待亂世結束:盜匪猛虎哪有戰亂可怖。
豪強大戶走就走了,第五倫高興還來不及,但小自耕農們,第五倫還是希望他們能回來。豐沛土地肥饒,且作為徐州與魯地、定陶的連接地帶,若一直凋敝下去,極影響南北軍事調度,
“若種宿麥前不歸,這泗水沿岸上好的土地,可就要充公用于屯田了。”
第五倫下了詔令,鼓勵逃難居民返鄉,為了破除謠言,打消他們的擔憂,第五倫決定在豐沛做一件大事:
“拜謁高廟!”
……
漢朝除了長安高廟外,郡國也立,畢竟是開國之君,后來幾次宗廟改制,將其他皇帝的地方廟改沒了,但劉邦的廟卻頗為堅挺。尤其是豐沛之地,即便漢朝滅亡,高廟也被當地士民精心保護,視為保佑地方的神主。
劉永來拜過,劉秀來拜過,如今卻來了個異姓皇帝,確實是少見,若劉邦在天有靈,定會揉揉眼睛,瞪著第五倫道:“汝非吾種,來此作甚?學朕蹭飯?”
第五倫當然不是來認祖歸宗的,純粹出于政治目的,更何況,他早在定都長安時,就令人重修了被大火燒毀的長安高廟,以表示自己不對前漢反攻倒算,順便在高廟隔壁修了他祖宗田橫的“齊壯武王廟”,讓這倆冤家唱起了對臺戲。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再來豐沛高廟虛情假意,第五倫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在念著干巴巴的祭文時,他更是毫無羞恥之心,大言不慚說什么:“漢德已終,此天意民心也,假劉子輿僭號河北、隗氏挾末代太子于隴右,名為復漢,實乃竊國,倫皆已討平。今日尚有不肖子孫劉秀,借祖宗之旗,行裂土殘民之實,高帝身在泉下不能責,倫身為后王,當為先王懲之!”
若劉邦在天有靈,必是揭棺而起,恨不得與子孫里難得有出息的劉秀一起暴打第五倫。
等虛偽的儀式完畢后,第五倫才對馮衍等人說了句實話。
“古今帝王,予心懷敬佩者,數人而已,其中便有劉邦!”
第五倫對劉邦確實贊不絕口:“高帝以布衣之身,仗劍起于豐沛,其后三年滅秦,四年平楚,開全新之局,自古以來,創業未有之速也,此絕非幸也,而是定數!”
劉邦的優點不必一一道之,第五倫對他一統天下的速度比較關注:“天下熙熙,一盈一虛,一治一亂,昔日周、秦、漢更替,亦如今日之漢、新、魏移鼎,至于劉秀、公孫述等輩,則譬如項羽、魏豹之流。”
第五倫自我批評道:“劉邦四年便已打完垓下,而予滅新稱帝也已逾四年,卻只是天下三分得其二,不如高帝啊。”
馮衍這次終于算準第五倫心思了,進言道:“然劉邦年近六旬方得帝業,其后十年諸侯反復無常,未得一統。而陛下則春秋鼎盛,未至而立,待掃平吳、蜀后,自是九州太平,無漢初禍亂之憂。”
第五倫頷首,劉邦在漢初,與其說是皇帝,倒不如說是共主,為了解決項羽這個大敵,他給異姓王們讓出了大量利益,等同于將矛盾放到統一后,這才有了漢初慘烈的平叛殺戮。這才使漢朝無法專心對付匈奴,白登一戰,一代雄主也窮途末路了,只能憂心忡忡地把江山交給妻子,一起留下的,是更多隱患。
而第五倫,打算將這些矛盾,在戰爭期間順手解決。
所以他當初滅新、打赤眉都慢不得,力圖速戰速決,推倒腐朽的前朝,打垮會毀掉天下秩序的赤眉,為天下保留骨血。
唯獨滅吳、蜀卻快不得,第五倫反思,自己去年秋冬進攻淮北,就有些心急了,總想誘劉秀主力在徐淮決戰,一戰定天下!結果魏軍受損不小,萬幸他中途清醒了,沒莽到底,要真打出一場淝水,亦或是赤壁來,將局面玩成三國,那他第五倫,就要成穿越者之恥了。
拜謁完高廟后,大概是心情不錯,第五倫又給豐沛一項極大的利好。
“前漢時,劉邦免除沛縣徭役賦稅,卻恨豐邑曾背叛,不肯免除,后來回歸故鄉,虧得沛縣父老替豐縣求情,這才首肯。”
這種免徭役賦稅的規矩,在漢朝執行了整整兩百年,直到王莽代漢才取消,不過劉永、劉秀又恢復了。
如今統治者又換了姓氏,這種優惠,當然是沒了。
“然念豐沛等地連年戰禍,凡百畝以下者,田租賦稅免一年,其后三年減半,撂荒逃難者,夏種前歸來復籍,亦一同減免。”
這意思很明白:劉邦尚且記恨豐縣的背叛,但他第五倫,對豐沛過去兩百年間如何,心里是否還懷念大漢,完全不在乎!
第五倫離開豐沛前,回看這兩座猶如廢墟鬼蜮的城市,不知它們何時才能重新繁榮起來,只要豐沛人愿意回來,作為交通樞紐,此地重新振作亦有可能。
“忘掉過去,向前看罷。”
……
完成了在豐沛的表演后,第五倫繼續沿泗水北上,過了車不能并行的亢父險塞,進入魯中丘陵,隨著泗水上游越來越近,曲阜便近在眼前了。
魏軍對魯地的進攻,恰好在青州、徐淮中間,一方面偏師從青州南下,曲阜則靠劉盆子帶細作潛入,發動當地孔氏、顏氏舉事,赤眉軍殘部在當地的脆弱統治,很快便土崩瓦解了。
掀開車幕,第五倫望見了一座青翠多石的山峰,詢問同乘的博學大師桓譚:“君山,此為何山?”
說完,第五倫自己就被這句話給逗笑了。
倒是桓譚在停車時出去看了看:“怪石萬壘,絡繹如絲,此乃嶧山,亦稱東山。”
第五倫道:“便是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東山?”
桓譚對曰:“正是,昔日秦始皇帝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今日陛下過東山,可要留下一二石刻?”
“君山這是慫恿予封禪?”第五倫啞然失笑。
桓譚倒是很認真:“陛下若能在不惑前一統,再花二十年恢復天下太平,開嶄新之制,縱是效秦皇漢武封禪,又有何妨?”
據第五倫所知,王莽一直心心念念來魯地封禪,只可惜計劃了三次,都被黃河大火、匈奴入寇、西域反叛等事耽擱,到了地皇年間第四次計劃時,泰山上更是鬧了赤眉,圣山成了賊窩,這難道是天意么?王莽遂緘口不提封禪,誰提誰罷官。
第五倫對封禪等事暫無興趣,只道:“君山又非不知,此番東巡,一路上予皆要求神拜廟,謁見前漢皇帝、田齊先祖已頗為忙碌,泰山、東山,還是暫免了罷!”
誠如第五倫所言,這次東巡政治意味十足,而他此時所在的魯地,也有一座廟等著他去拜呢!
第五倫目光望向曲阜方向,那座城市,經歷了數百年的文化構造,蒙上了一層神圣的光環,儼然就是華夏的耶路撒冷……
“漢初時,劉邦平淮南后過魯,以太牢祠孔子,高帝讀書少尚如此,予好歹讀完了五經,豈能過而不拜?”
若說謁高廟,是第五倫想讓昔日歸于劉秀統治的“前漢子民”們心安,那直趨孔廟,則是為了……
第五倫點了點桓譚,笑道:“安天下儒士之心啊!”
桓譚聽了第五倫這句話后,看著皇帝和藹的笑容,不知為何,竟對曲阜的孔氏、顏氏等有了一絲憐憫,嘴上也實話實說:
“雖是善言,但臣總覺得陛下這句話……”
“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