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悄悄,語輕輕。
停許久,老人家繼續說道:“當年,老隱自知大勢已去,若要天下安寧,則康太子非死不可。但爲了保下先王血脈,也爲日後匡扶皇室正統流予一線希望。在太子死前數日,他便暗中在太子的飯菜中摻入了大量合歡散,又安排了數名絕色侍女,日夜侍候,合歡享樂。在太子死後不久,這些侍女也就全都失蹤了。至於去了哪裡,爲師認爲你已經有底,所以我也無需多說了。呵呵…”
說到最後,老人家不知爲何發起兩聲怪笑,像是嘲諷北面那位謀者做事不厚道,又像是嘲諷自己無能爲力,給人感覺好生怪異。或許是曾有所猜測,所以當老人提及當年老一輩人此等不光彩的事情時候,芍藥並沒有表現出該有的異樣。
“那人就是夏尋,對吧?”
問題很突然,是說得突然,提得也突然,芍藥幾乎是省去了其中千百推論,直接道出結果。但她非常肯定,老人很清楚,推斷這個結果所需要的那些理由。而事實也確實如此,老人家徐徐收回看出窗外的目光,平聲道:“這個問題,昨夜你陸師叔也問過爲師。”
“先生是如何回答的?”芍藥問。
揹著芍藥,老人家擡起執掃的手來擺了擺,同時搖了搖頭:“如何答,不重要。在爲師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想你應該先回答爲師兩個問題。”
芍藥的眼眸盛起些許狐疑,幽幽道:“先生請問。”
“你覺得,你與夏尋相比,如何?”
“……”
狐疑更勝一絲,眉頭微皺。芍藥應該是沒明白老人家此話的動機,畢竟老人智高,他所說的每一字,必然都會擁有玄機,絕不對平白無故丟出一句模棱兩可的措辭。芍藥想了好一會,謙虛地試著答道:“夏尋自幼聰慧,三歲便能過目不忘,出山時以盡閱古今寰宇,謀略一道更深得夏爺爺親傳,徒兒差之甚遠。”
“真是如此嗎?”
老人家繼續搖搖頭,擡起的手豎起一指同樣擺了擺:“今日之前,爲師或許還會認爲你差他一毫。但今日之後,爲師以爲他只能與你平分秋色。因爲,你看不出來的,他也看不出來,既然都看不出來也就不存在高低。不過,這也不重要。爲師且再問你,你比他爺爺又如何?”
“……”
問題的層次突然急轉,宛如泥濘霎變雲霄,汪洋頃刻黃土,以至於問得芍藥硬是一愣。只不過,這一愣並不是呆愣,而是悟愣。她似乎明白老人家的意圖。這個問題,看似多餘,實則極有深度。芍藥之智,尚且只能與夏尋平分秋色。而夏尋師承他爺爺鬼謀,鬼謀之智天下人懼忌。拿芍藥和鬼謀比,那就無異於一抹沙丘比泰山,泰山比鴻毛。這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兩人差距實在太懸殊…
“夏爺爺乃天外之人,徒兒不敢比。”
芍藥這話說得謙虛卻也中肯,老人家沒再搖頭,他重新執正手中的起掃子,道:“此話倒也算有自知之明。老隱之謀,莫說是你們這等黃口小兒不能比。就連爲師,也不敢說能有資格與其對弈。既然你明白老隱乃天外之人,那你就該知他的謀便是天外之道。謀事先謀人,謀人需謀心,心之所向順其自然,謀之所圖順其自然而非其自然,這便是老隱詭道的謀心。你只要記住這一點,日後或許就能少吃一些那小子的虧。”
緩了緩,老人再道:“而現在,爲師與你皆身處他的謀局當中,你我所能看到的,僅僅只是他想讓我們看到,能讓我們看到的。若他不想讓我們看到的,你以爲,憑他的智慧我們還可能看得到麼?所謂順其自然而非其自然,眼看不能爲真,耳聽不能爲實,縱使自然天成又或不可名狀,萬事不到最後一刻,你都別去思慮他的真假。因爲,他是誰,現在真的不重要。”
和聲話起,嘆聲話落,如春風沐浴竹林山野,聽之讓人心曠神怡,茅塞頓開。
老一輩的智者,智有多高,從室內前後幾段對話,便能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身處人間巔峰,老家的目光自然要比之芍藥與夏尋都看得遠去太多太多。天下羣山他一眼窺盡,九天謀略他也略探真假。君子不謀,卻不意味著君子無謀。
聽完老人家一席話,芍藥的心結似乎解開了一絲,臉上憂鬱也隨之釋然一絲,剩疑慮。而這抹憂慮,就叫做關心則亂。
“可是,陸師叔今早是真的行殺令了。”
“那他死了麼?”老人反問。
“……”芍藥不答。
老人家沒好氣地撅起一絲嘴角:“只要他人沒死,那便不會對整個大局造成根本影響,這殺令於你們而言又有何意義?即便你們站在那兒,他也不敢真的把你們給殺了,你們自己被嚇跑而已。這能怪誰?”
“可是,帝江差點殺了墨閒。”
“那墨閒死了麼?”老人同樣態度反問。
“在今日之前,墨閒根本無關痛癢,他即便真死又何妨?而且,若非墨閒,而今的很多事情都走不上老隱預定的軌跡,對吧?這兜兜轉轉,千百輪迴,所有事情最終還不是都回到了老隱的局子裡頭呀?”
“呼呼…”
溫熬的藥膏煮開了,發出呼呼沸響。
芍藥彎下身,輕手掀開瓦蓋,從地上的藥籃子裡挑選了幾片保存上佳的地黃與當歸放入其中。沸騰的藥膏,就宛如餓哭的小娃吃上了美食,頃刻止鳴。
“確實如此,徒兒深知,這只是夏爺爺伏謀一環。”
芍藥重新站直身子,恰靜地看著老人家微駝的後背。多少年月,她們師徒兩便都是這樣一前一後,師傅領著小徒兒,讀經綸,解經意,身處山中感悟紅塵俗世。而今,亦似往常,只是少了往常的朗朗書聲。
芍藥再道:“但,徒兒覺得這一環中還另有隱情。因爲,徒兒今日發現了一些事情,也肯定一件事情。”
“喳…”
芍藥說到這裡似乎故意停了下來,而老人家執藥掃塗抹的手也隨著這一言道出,止下了動作。在芍藥看不到的角度,鄒巴的眼皮子瞇下了一絲,給人以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淡淡兩字,接著由老人家嘴裡吐出:“你說。”
老人家動作的微妙變化,芍藥看在眼裡,心中似肯定了什麼。臉上的那一抹疑慮,順著臉頰便爬上了眉頭,輕輕皺起。思慮數息,眼眸子漸盛起數縷堅定,芍藥接著幽幽說道:“墨閒乃無心之人,煉器之軀。所以,封印在夏尋體內的絕對不會是純陽的劍魂,而是一縷人魂!”
字有鋒,如針尖麥芒,一字一刺。
最後兩字,芍藥是咬著牙齒生道出來的。幸好,此時此處除了周遠山以外,再無第三人。否則,憑芍藥這番斷言,不知道又要爲正亂的岳陽城,帶去多少駭人聽聞的狂風暴雨了。
一道不知下落的劍魂,便足以讓岳陽三大院府,嗜血半城。那憑現在岳陽城的局勢,夏淵昨日道出的話語,以及二十年來江湖朝堂間的猜測,若夏尋體內的藏著的是一縷人魂,那誰都不會懷疑,也不用再懷疑,那位“未死的皇太子”現在哪裡。
“他知道麼?”老人家沒有情緒地問道。
“他知道墨閒乃無心之人,但他體內之事因與先生有約在先,徒兒未曾相告。”芍藥如實道來。
鄒巴的眼皮僵硬了許久,這時終於眨去了一下。就好比一塊吊起的石頭,落下了一般,老人臉上的神色頃刻恢復了常態,執掃的枯手也重新規律地在周遠山的中腹掃動了起來。
“那你繼續說。”
由於是背對,所以老人的神色變化芍藥看不到,但她跟隨老人這麼多年,對老人的行爲舉止絕對是瞭然於心的。所以,芍藥可以從老人爲周遠山上藥的動作中肯定,此時老人心中一定將某些事情給瞞起來了。芍藥沒有當場點穿,而是平靜地繼續說道:“夏尋說,天地自然本非自然。先生說,夏爺爺之謀,是順其自然而非其自然。但徒兒則認爲,還有點三種,便是-順其自然,而非自然,而然。”
芍藥把一句話分出了三個層次說來,話意也隨之變成了三層含義。
“眼見爲虛,是因爲不知道實所然,所以虛。此爲,順其自然。”
我們不應看到的,卻被看到了,所以實中虛。此爲,非自然。
當所有人都以爲實爲虛時,虛則能爲實所藏,所以安。此爲然。”
一策三環-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卻仍是亂世當中最爲安全的。藏,不如不藏,不藏不如光明正大,反而更能讓敵人如履薄冰。請問先生,徒兒說得可對?”
“對。”
“咔~”
芍藥的話有些彆扭,但老人家回得肯定還略帶讚許,同時把塗盡藥膏的掃子一手扔到空去的藥罐子裡:“而且,是很對”
說著,老人家話鋒忽然一轉:“但,也不對。”
“你以爲封印在夏尋體內的,就是那康太子的殘魂了?”
“沒錯。”芍藥直接承認:“即便不是殘魂也應是他的血脈。”
慘白的繃帶被塗滿了墨綠色的藥膏,這時周遠山的傷藥已經全數上完了,乍得一看,就活像一塊人形的青苔,很是滲人。老人家把裝掃的藥罐輕輕放落地上,站起身來,拍了拍坐皺了的下袍。爾後緩緩轉身面對芍藥,輕輕擡起枯槁的老手,順縷著芍藥額前青絲半尺,深邃的目光裡充滿了對眼前這位寶貝徒兒的疼惜與愛護,就像在看一塊天下間最美麗的寶石一般,疼惜地看著。
看了許久,許久…
“你能道出今日這番盤算,爲師很欣慰。”
話風再次忽轉,且更加模棱兩可。芍藥不明白,老人家爲何突然會有這般感觸,但真情實意間,並不像是有意在扯開她的話題。然而,正當她尋思話語之間的聯繫時候,小竹屋外頭,由遠漸近地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智爺爺,智爺爺,我來咯!”
“智爺爺,你在不在吶!”
一道稚嫩嗓音,由窗臺飄入竹屋。
單純而充滿童真,宛如春風吹來,霎時吹走了書房內的所有寧靜。
“小西瓜來了。”
老人緩緩放下爲芍藥整理長髮的枯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沒再說話,只有一道和藹且深邃的笑。接著,他便兩手搭在後腰間,蹣跚邁步,朝著書房外走出了。邊走著,他邊像個小孩子一般歡沁呼喊著:“誒!智爺爺在這咯,小西瓜快進屋來吧!”
“先生…”
看著蹣跚而去的背影,芍藥心有不甘,只是幽幽先生兩字纔剛出口,她便言出又止,不忍心再繼續追問下去了。而闌珊走出書房的老人家,或許是出於不想讓自己的寶貝徒兒過於憂心的原因,他還是決定該提點些什麼。
放緩步子,背對著芍藥…
“你算對了因,卻猜錯了果。天道四九缺一,老隱謀的就是此數。你若能悟到,便也就知道夏尋體內爲何不封劍魂,封人魂了。”
“這纔是重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