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六哥問你個事兒如何?”
“咳咳…你問咯。”
“莎莎…”
或許是寂靜的空間過於無聊,實在想找些事兒打發。
忙活在草坪南端的六老頭,用力拔起數棵野草隨手扔到一邊,接著又用腳把翻起的泥土使勁踩平,沒頭沒尾地問道:“這麼多年過去吶,可曾後悔過入宮吶?”
“哦?”
另一頭,排九的老頭子聞言一愣,但緊接著就他釋然一笑了,像是猜到話者心思,不答反問道:“咳咳…你指哪方面?”
“方方面面。”
“踏踏…”
腳下泥土踩得已經足夠結實,南端的六老頭就把手中紅旗桿子,直直插入到土裡,隨意道:“你想哪方面都成。”
“喲,這可難說咯,咳…”
九老人想了想:“人活一世嘛,誰沒幾件不見得光的破事兒?後悔那是總有滴咯。但,若淨拿入宮修劍這事兒說,我九兒好像還真沒啥子可後悔的哩。咳咳。”
“真無悔?”
“嘿,肯定吶。”
西端的九老頭,回答得肯定,不像虛言。
而同樣的,他也學著六老頭的做法,就地拔去繁茂的野草清出一小塊空地,用腳踩實地面,再把紅旗子插入到土裡。事後,他似乎覺得自己插的不夠牢固,便挖來幾巴掌泥巴,結結實實地捂在旗桿子下。
忙活了一番後,九老頭才呼吸一口氣,感嘆細道:“咳咳…如果非要說,那也有吧。”
“悔當初,沒聽宮主言,去修一門天樞鍛體術呀。否則,咳咳…否則,我這副身子骨也不至於如此弱不經風了,想當年連老天爺的一個噴嚏都沒抵住,差點就嗝屁了。哎,雖然現在還能掉著條命兒,但估摸著再有幾年光景,隨便來個小病我是真得嗝屁啊。這事情,我還真挺後悔的。”
話,說得很慢,略帶傷感。
邊說還邊咳嗽著,說的辛苦,聽的也不輕鬆。
待九老頭把話說完,南端的七老頭就已經用黃符紙,把小紅旗下的平土地佈置了一面數尺寬的四方形矩陣。矩陣間符紙與符紙距離皆不過一寸,每張符所刻畫的圖紋亦不相同,有的像禽獸,有的像花草,有的像山水,很是抽象。但整體看去,勉強看得那佈置的就是一個陣圖。
“唰唰…”
“身子再好又有啥用咯?”
仔細觀察一番,沒發現有啥子遺漏,六老頭將剩餘的黃符紙隨手朝天一甩。接著從南端走到了東端,隨便再找個地兒,便又繼續開始清理了起來。
邊拔著野草,他邊平聲說道:“人生在世百十年,回首望剎那光陰,有誰能超脫生死輪迴?輪迴始終無非只是誰先誰後,誰留下幾分功名罷。你若先入土,就別急著走黃泉路,先在奈何橋等上幾年,哥幾個隨後便能到。難道,你還怕孤單不成?”
“哈哈哈…好!哈哈,咳咳…”
六老頭說得打趣,九老頭是被逗樂了。
只是笑得倉促,他一下子沒把住底氣,笑聲便又轉咳聲,連咳不止。咳了好久一會,他才堪堪緩過氣來,強笑道:“九兒我,肯定會在橋上等你們,就放心吧。哈,咳咳…這輩子史冊留名的事兒,我是不求了,按當年大師傅說的,咱命中無富貴,就知足常樂。只是,能活著嘛,總是好的,我還盼著明年能當太爺咯。哈哈,咳咳…”
“哦?怎麼…”
七老頭聞言詫笑起,問道:“小鹿的婚事談妥吶?”
“恩,妥咯。”
“哪家的閨女呀?”
看著自己佈置的矩陣,九老頭很是滿意的樣子,不止點頭:“就大耳衚衕邊上那家花傘鋪子的吉掌櫃家的二姑娘,前些年你還誇她長得標緻呢。”
“是她哇?”
“就是她。”
不知爲何,在得到九老頭的肯定後,六老頭霎時抖了下眼皮子,頃刻化笑容爲謹慎,謹慎道:“那小姑娘可很有福喲!”
“可不是麼?咳咳…”
咳嗽兩聲,縷縷喉嚨,九老頭邁腳就走向草坪另一側。道:“那姑娘確實有福相吶,爲此我還專門找大師姐給她看了八字。咳咳,大師姐可明說了,這閨女旺夫得很,和小鹿的命理生辰也般配,更重要的是,這閨女體質屬上水可潤物,兩人結爲連理後,俺家這香火就不用愁咯。哈哈,咳咳…”
“額,好吧,呵呵。”
笑者強顏,言者亦強顏。
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因爲無論怎麼說都不對,所以不說是比說的要好呀。
就好比現在,七老頭咧起的嘴皮一時難以平復,手上的動作也隨之放慢了許多。掂量了半天,他才心有餘悸地含糊說道:“只要小鹿吃得消,就好…就好…”
九老頭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七老頭如此有深意的一句話,他彷彿就沒聽出啥味兒來。一下轉去話風,就問道:“話說回來,那你呢?你可曾有後悔入宮咯?”
“呵。”
話風稍轉…
六老頭想了想,反問道:“你說呢?”
“咳咳,有。”
九老頭頓了頓,再說道:“但我覺得你倒不是後悔入宮。而是後悔沒在宮裡更進一步,以至於悔而生恨罷了。”
“怎麼說?”
“你自曉。”
“呵…”
九老頭不答,六老頭也同樣含笑不接話,像有難言之隱,不堪述說。九老頭見狀,稍稍擡頭看了看周遭被炙熱所蒸發起的濃濃白霧。
回憶著,嘆聲道:“是咯,咱都曉得。咳咳…”
“自打小起,他便號稱咱們純陽上下七百年來第一劍修。悟性之高,咱百日功課他數日修罷。血脈之澎湃,即便被師尊封印了血肉,也能以王境之軀連斬真武四聖。如此天驕之姿,讓世人仰望,也叫人絕望吶。大師姐打小就對他癡心如醉,你縱使有心又奈他何?面對的這樣一個不可戰勝的對手,咳咳…誰能不絕望咯?所以,天數如此,你也別太自責了。”
往時糗事被揭,六老頭並不顯得多尷尬。
看著擺佈好的矩陣,他順手就把剩餘的黃符紙灑向身後草坪。
“呵,原來你真曉得。”
“咳咳,其實大夥都曉得。”
黃紙飄飛,散發著無形的炙熱,把附近溼潤的空氣蒸發出“吱吱”細響與縷縷白霧,陰冷急轉溼熱。背對著九老頭,六老頭沒再往下細述。心知肚明地跳過話坎,深沉問道:“九兒呀…”
“恩?”
“你說,如今奉仙不在了。我若再走一回當年的路子,可還有成事之機?”
九老頭想都沒想,答道:“沒有。”
七老頭問:“爲何?”
“咳咳…”
九老頭略顯得有些無奈,對於某非不爲人知的舊事,他除了替身後這位師兄惋惜以外,便只有悲催。
“太遲了。”
他搖著頭,嘆息道:“大師兄雖已不在,咳咳…但咱們當年的路又何曾還在你腳下?大師姐又何曾還是當年的大師姐?所以,你現在後悔,已經遲了。”
“我可以殺掉那豬肉佬。”
“咳咳,有意義麼?”
“名正便能言順。”
“傷天害理之事,又何來名正言順?”
“至少我痛快!”
“咳咳,我想你不會痛快。”
問答間,語速漸快。當七老頭“痛快”二字迸出,九老頭便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了。
咳嗽著,他緩緩回過頭去,看著那孤獨的背影,老朽的眼眸中不由泛起一絲糾慮。
“你只會更痛苦。”
“我已經痛苦許久。”
“那何不再久一些?”
“再久,是何時?”
“咳咳…”
輕咳幾聲,九老頭微微駝下些許腰桿子,小心問道:“你看來生如何?”
“嘖,哎…”
長長一嘆,抑鬱著濃濃悲壯。
七老頭聽得這回答,是頓時沒脾氣了。
側身轉頭,無奈地看向對面的九老頭,滿是哀怨地說道:“九兒呀,你的意思哥曉得。但…但,哥不甘吶。”
“不甘又有啥法子咯?咳咳…”
九老頭無奈擺起手,其實莫說是七老頭不甘,作爲同本師兄弟,九老頭也是替自個兄長覺自不值。他說道:“七哥,人在做天在看。你別以爲咱們都不曉得,其實咱很清楚。自打當年大師姐鐵了心要嫁人,你便讓哥幾個給你湊足了銀子在她家路口開茶館子。這一開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來你風雨無阻,每隔三差五就跑到她家漢子的肉當口去入貨,每回入貨就是幾大擔子上等的腰桿子肉。你說,你一家招呼人喝茶的館子,哪能吃得了那麼多肉哇?到頭來還不是得自個轉手賣,賣不掉便施捨給土地廟裡的那羣乞丐吶?你的這些小道道,我和老二老麼早就看在眼裡咯,只是沒給你拆穿罷了。你以爲,咳咳…她還會看不出來喲?”
“……”
這一回,六老頭呆滯地晃神了許久方纔就地隨手扔掉手中黃符紙:“既然她看在眼,爲何還如此鐵石心腸?”
“咳咳,不是她鐵石心腸,而是…”
“莎…”
頓了頓,大力一甩手,九老頭髮泄般把手中剩餘符紙全數拋灑向天空。黃紙凌亂飛舞,炙熱的溫度瘋狂壓縮著空氣發出“吱吱”聲響,似春雨落水潭,亦似深楓葉凋零,白霧升騰籠罩著此間草坪,靜靜看去也是別有美妙。黃符紙在半空中飄著,悠悠晃晃的身姿就是不願意落下。飄了好久一會兒,九老頭那乾澀的嗓音,方纔再次響起…
“她的心,早就被真武山那女人給撕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