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然后天旋地轉,腿一軟,幾乎就要攤倒在地。
這一定不是真的!
這怎么可能是真的!
不是都說我晉國是常勝的么?不是都說燕國向來怕我晉國的鐵騎么?
一百年來,一百多年來,燕國從未對晉國用兵動武,一直服服帖帖,甚至于晉國人都忘了燕軍的存在!但是忽然之間,卻叫人聽到這么一個消息!這怎么可能是真的?
八哥很快地反應過來,伸手扶住了我。
“長安,你莫怕!”他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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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同懵了一般,抬頭看著他,但見他眼里也失去了神采,只是茫然的,沉痛的,驚恐的。我只覺得這是一場夢,渾身都輕飄飄的,沒什么力氣。
太子在旁,也仿佛呆了一般,隔了半晌,方幽幽地問了一句:“那……那雁門關怎么辦?”那聲音,似乎完全沒了主意一樣。
是啊,儋州——扼守雁門關咽喉的儋州都失陷了,那雁門關陷落,還不是遲早的事?雁門關一陷,西北到中原的門戶就被大開,燕軍便可長驅直入,再往下……我不敢想了。
這是不證自明的事情。
八哥果然久久未答話。
我兩眼瞪得大大的,一只手不停地顫抖,被八哥緊緊地攥著,另一只手則死死按住地面,摸著那冰冷的地磚,一面微微地地喘著氣,只是呆呆地望著地上的方磚,一塊一塊,一絲縫隙也無,一絲希望也無。
也不知過了多久,每個人都在沉默著,在驚懼中未曾醒來。后來,只聽八哥道:“殿下如若無他事,臣弟請先行告退。”語聲已平靜了許多,但是卻是呆呆板板,毫無喜怒,毫無感情了。
太子仿佛是從喉頭滾出來一個“嗯”,臉頭也不抬了,只是木然地望著遠處的某點。完全無措了一般。八哥看了一眼,就領著我的手,一語不發地走了出來,我都還沒來得及向太子辭退。
八哥還牽著我的手,看了一眼我那臉上的表情,道:“別害怕了。”
我顫抖著,心里一痛,閉著眼無奈地道:“七嫂……七嫂怎么辦?她還懷著孩子!”
八哥正在走路的步伐突然就停了下來。
“你說什么?”他急急地一問,“七嫂懷孕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七哥走后不久,現在已經四個多月了!”
八哥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仿佛是命運跟他開了個玩笑一般,搖頭苦笑道:“說吧,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他說著走上了轎子,一邊對小廝說:“到齊王府。”
我連忙跟著,走到車旁,大聲道:“不能去!現下不能告訴她!——孩子怎么辦?”
八哥看著我,定定地道:“現下瞞著她,早晚她也會知道的!到那時候更難辦!”
我急得一跺腳,八哥又牽起我的手,說道:“長安你也去,到了齊王府,千萬幫我穩住七嫂。孩子能保得住就保,保不住……”
“沒有保不住!”我大聲說,看著八哥,一字一句道:“這孩子是七哥唯一的骨肉,唯一的……”
八哥臉色一黯,看我半晌,久久不語,長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望著那轎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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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地行著,一會兒顛簸一下,仿佛受傷的戰士,踉踉蹌蹌奔向一個毫無所知的地方。一步一顛,每一顛,都仿佛是渾身的戰栗。叫人出神的功夫,忽然又回過身來,明白自己所處的還是人世。
我忽然又問:“方才太子哥哥問你,那雁門關的事,你怎么不說話?”
八哥愣了愣,突然一笑:“雁門關?我只怕函谷關不出月余就又被攻下!到時候關中沃野千里,錦繡河山,又重回到燕國手中了!”他望著那遠處,嘲諷地的道:“一百多年了,風水輪流轉,也是該換換樣子了!”聲音聽來,卻無限哀苦。
我顫聲道:“燕軍……不是說燕軍不堪一擊,怎的如此厲害?”
八哥又苦笑一聲:“那都是粗狹鄙人之見,又何足道哉!往日的懦弱燕國,怎能跟如今的燕國相提并論?一百年來,北方相安無事,休養生息,韜光養晦……燕國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這一局棋直下了百余年,如今,真正到了‘將軍’的時候了!哈哈!”他突然又苦笑起來,聲音聽上去更有深切的絕望,甚至于帶了絲凄厲。如同瘋了一般。
我強作鎮定,大聲說:“八哥,你莫在這里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微風!我晉國叱咤天下數百年,燕國怎能憑此役就想翻身?你那些話,我是不信!”
八哥定定地望了我一會兒,正色道:“長安,你知道么?燕國這幾百年來一直和柔然密通,他們的騎兵作戰之迅速,兵器鎧甲之精,絲毫不遜于我大晉,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此番儋州作戰,燕國行動之迅速更是令人咋舌!”他扶著我的肩膀,突然激動地道:“長安,你知道么?儋州被圍了將近三個月!三個月,別說人,連只鳥都飛不進去!城中百姓本來就因大旱,饑饉勞苦,又加上這三月圍城……儋州……儋州就是被燕軍活活餓死的!”
他的聲音可怕,令人聽著不寒而栗。我不自禁地退縮起來:“你莫說了!”
“你現在還在癡想著什么,長安?”他苦笑道,“你不是就要到南詔去了么?那么,快些走吧!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只怕金陵很快也不太平了,燕國的野心很大。南詔天高地遠,還有些僥幸。”
我搖搖頭:“聯姻的事情擱置了,莫提了。”
“擱置?”八哥微微一驚,沉默片刻,復又點頭,了然道:“是了,如今國勢岌岌可危,哪里有余力顧得及這些?”他苦澀一笑,忽然又想起來什么,轉頭問我道:“父皇的病如何了?”
我看他一眼,心里有些黯然,沉默不語,只是搖搖頭。
八哥長嘆一聲:“太子殿下……三哥他……”他停頓一會兒,復又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可嘆我晉國,沒有北燕那樣的天之驕子啊!”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抬頭問他道。
八哥慘然一笑:“你知此次圍剿儋州進攻雁門關的,是誰?”
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忽然覺得渾身恐懼。
“是……是誰?”
“北燕的新封光烈大將軍,大名鼎鼎的北海王李承汜!”
從他口中穩穩地吐出那三個字,我只愿不是真的。可是,這偏偏不是夢。
一時之間,只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似乎整個世界都被揉做一處。這怎么可能?怎么會這樣?
我在心中慌忙地吶喊。
但我似乎是大聲地喊了出來,八哥扶住我的肩膀輕拍著,說道:“長安,你先別急。”
他又繼續道:“怎么不可能?人家是北國名正言順的皇孫,少年得意,報效國家,志得慷慨,怎么不可能?只是……”他頓一頓,恨恨地道:“七哥就是被李承汜親手率軍射殺的!我是聽許之靈拼死趕到平陽后說的。”他又看我一眼,低聲說:“長安,之靈他,他……他如今也是半個廢人了!你莫傷心!唉!……他的兩條腿,都讓李承汜砍斷了,是裹著馬革被護送到平陽的,如今……如今只怕兇多吉少!”他說著,握起拳頭來,一拳捶打在座位上,恨恨地道:“李承汜啊李承汜,這人當真是半點情面也不念!想當初,我們五人在煙雨樓喝酒,誰想到有朝一日,戰場上兵戎相見,會拼得你死我活呢?”
“別說了!”我痛苦地捂住耳朵,大聲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為什么,為什么?”我喃喃地道。
八哥按住我的手,也哽咽著道:“長安,我知你心痛七哥,更心痛之靈!但是事已至此,已是無力回天!”他說著,搖頭嘆道:“李承汜此人,實乃人中龍鳳,非同小可,讓他回北燕,就是父皇犯得最大的失誤!恐怕……我晉國,都要被此人埋葬了!”
我好想完全不知所措了一般,懵懵懂懂地聽著這些。
多么希望這些不是事實。多么希望這一切推倒重來,從新開始。
事情呢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心里亂成一團,閉上眼,仿佛看到那個劍眉星目的少年,模糊的面影。那時的他在煙雨樓上,對著我,冷冷地一笑,心中卻陡然襲上來一股巨大的恐懼和失落。如今,他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從他轉身離我而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做回他的北國皇子,北國的質子這樣的過往果然煙消云散,他已然成為殺人不眨眼的弄權者,一將功成萬骨枯,滿手沾著的是鮮血淋漓的征服和殺戮。
到哪里,再去尋找我那夢中的少年,端坐在煙雨樓,小窗閑坐,獨飲獨酌,然后對著我酷酷地一笑,倔強不肯讓步?
也許,夢早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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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府外,夏日的蟬在高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著,似乎要把整個肚子里的怨氣一股腦兒傾瀉而出。從轎子里走出來,八哥走在前面,我則沉默地跟在后面,抬頭望見大門里的那幾進院落,腳下就好像綁了沙袋般沉重。我無法想象,七嫂聽到這噩耗之后,會是什么反應。
早有人進去通報了,王府里面卻靜的出奇。一切看上去很平靜,但是似乎是在等待一場更大的波瀾,把它徹底攪亂。
我和八哥在堂上坐下了,管家就去請七嫂。仆人端上來茶——如今江南大旱,連茶葉也減產,是以好茶并不多。這西湖龍井更是難得的待客佳品。但是此刻看著那可憐的僅有的幾絲瑩碧之色,我只覺得心中慘然,冰冰涼涼,毫無心情。八哥則將杯子拿在手中,細細地摸著那杯子,一遍又一遍,只是不喝。
很快就聽見廂房那邊傳來腳步聲。
“八弟,你總算來了,如何?一切可好?”七嫂邊走邊向我們這邊過來,她裝束并不十分整齊,臉色也不是很好,顯然是一聽聞我們來就急匆匆趕來。
八哥和我站了起來,八哥見了禮,卻沒有說話。
七嫂看了看我,我一見她那個樣子,就忍不住要掉眼淚,趕忙低下頭去,等著八哥宣布那個可怕的消息。
“老八,你這是怎么了?怎的臉色這般難看?”七嫂勉強笑了笑,說道。
八哥靜了片刻,似乎想說話,但是總難開口。
七嫂等了片刻,又笑道:“有什么……先喝茶吧,來,坐!這是上好的西湖龍井,你七哥最愛的,清明就給他備下了,就等你們回來喝呢!”
我一聽這話,眼淚就忍不住了,淚珠子嘩嘩地往下流,趕忙低下頭去,用手胡亂擦了幾把,生怕被七嫂看見。
七嫂卻明明見了,勉強笑著:“長安……你……你這是做什么?好好地……好好地哭什么呢?”
我不敢看她,只是低著頭,卻聽得八哥也哽咽了,終于吞吐著說:“嫂子,這茶,只怕……只怕七哥喝不上了!”
七嫂愣了片刻,顫抖著問:“你……你說什么?”那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似的,那么空空然,飄渺無依。
八哥一下子就跪了下來:“嫂子!我對不住你!七哥他……他……”
七嫂也趕忙站了起來,扶著八哥的肩膀,顫聲說:“你……你七哥他……他怎樣了?”
八哥把頭一轉,沒有吭聲,我也低下頭,忽然抬起來,眼看著七嫂就要往后倒去,一聲大呼“七嫂!”,一面去扶,那邊八哥早就把嫂子扶住。
我趕上去,只見七嫂緊閉雙眼,眉頭緊皺,臉色瞬間都變得慘白,緊緊地咬著嘴唇,已經咬得通紅。
我哭道:“嫂子,你……你莫這樣,別忘了腹中的骨肉……”
七嫂眉頭皺得更緊,已經不省人事。這邊八哥忙喚了仆人來扶住,把七嫂抬進房,一面又傳喚太醫來瞧。
兵敗儋州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朝野。這一次不僅儋州陷落,連整個雁門關眼看都岌岌可危。一時之間,宮中以往那種滿不在乎、信心滿滿的風氣一掃而空,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都在猜測,大晉的軍隊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幾百年來的手下敗將,曾經那么不堪一擊,俯首稱臣,如今竟然節節勝利,而我軍竟然如此積弱?尤其令所有人感到恐懼的,最深切的要數七王子的戰死沙場。這個噩耗無疑觸動了金陵和前線聯系最緊密的一根弦,七王子的陣亡馬上令每個人深深地認識到了戰事的緊迫性和嚴峻性,那場綿延幾千里的戰爭,再也不是廟堂之高的當朝者所考慮的事情了,而是每個老百姓都開始琢磨的攸關之事。
而光烈大將軍李承汜的名字,也因此傳遍了晉國,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都在議論他。人們紛紛表示,當初讓這個小質子回國,確實是放虎歸山。
我則只是茫然地聽著。景仁宮里的丫頭太監們,背著我議論李承汜,總是時不時拿一種眼光來看我,似乎我從前跟他走得比較近,如今李承汜成了紫禁城的公敵,便人人都要把對他的怨憤加諸我身上來。反正李承汜在這里本沒有什么朋友,也沒有誰跟他走得比較近,他向來獨來獨往,只有我,有一陣子,要了他做我的伴讀,于是從此很是來往了一段。
想著這些,我只是苦笑: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再也不要想那些跟他相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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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晉軍從平陽撤軍,平陽城不攻自破。燕軍拿下了包括平陽、儋州、臨洮在內的最后幾座城池,雁北十二州終于重回北燕手中。一百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晉國大勝燕國,從此燕國一蹶不振,將黃河以北燕云山以西的十二座城池劃給晉國,稱之為“雁北十二州”,是中原的門戶所在。如今,它終于物歸原主。
雁門關就在燕云山以東,燕國軍隊橫穿燕云山,很快就兵臨雁門關。朝廷大規模調兵遣將,在雁門關附近囤積了大量兵力,但是形勢,依舊不容樂觀。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戰爭什么的好難寫,果然還是以深宮女子的角度來寫比較方便,其實很想寫成像《飄》那樣的亂世中飄蕩無依,將一個公主在戰爭中的經歷寫出來,可惜筆力捉雞啊~~
后面還有很多,后來的就越來越多關于戰爭的描寫了,雖然好多是側面的寫戰況,都是宮中的人對戰爭的反應,正面的要少。最近在想要不要加一個細節,把長安寫到前線去,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好好的不在宮里呆著,干嘛要跑到前線?有些不現實啊不現實。
另外大結局的草稿馬上就要寫完了,這幾天一直在等靈感,好激動,一定要慢慢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