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就在紫禁城最荒涼的後海,這裡就好比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從前,李承汜住在這裡的時候,我還時不時地偷偷跑到這兒來纏著他。可是現如今,我自己卻被罰到了這裡,來體會他那時候過日子的滋味,真是物是人非。那些日子裡,興致勃勃地來此找李承汜那樣的傻事,我是再也不會做了。
我住的冷宮,是先輩帝王們幽囚那些失寵犯事的嬪妃的地方。聽人家說,這裡聚集了不少冤魂,都是那些在後宮爭鬥中被冤死的可憐女人們。我從前覺得那事情挺遠,可是如今他卻降臨在我頭上。我從前看她們可憐,可是如今宮裡的人也開始一個個可憐起我來。那些父皇的嬪妃們,一個個都朝我竊竊私語,冷冷笑著;甚至於有些太監宮女,也開始瞧不起我來,一個個都冷著臉相對。我那日從景仁宮搬出來,到後海的時候,有幾個未央宮領事的太監,還對我待理不理的,一直不耐煩地催促我前行。往日裡,哪一個見了我,不是點頭哈腰?
真是人心易變。我這還是暫時幽囚,過了十五日,還會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如果太子真的削了我的封號,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後海的冷宮,也完全沒有宮的樣子。整個就是幾間小茅草房,跟李承汜之前住的那幾間很有些相像。這一帶,幾間簡陋的房屋,多年失修,房屋破爛,有時候一下雨,房頂上還有一方空隙會往下滴雨,我之前早就在李承汜那兒見識過了。房子後面,就是石景山。從前重修紫禁城的時候,用完的那些廢棄的石料、屋瓦、椽柱木材之類堆積成山,上面覆蓋上土,又栽上樹木,長年累月,便成了這麼一座石景山。石景山跟冷宮之間,隔了一片竹林。晚上颳風的時候,能聽到竹林裡傳來沙沙的風聲,就跟女人的哭似的,加上這一帶那些邪乎的鬼怪傳說,不由得人不害怕。每當這時候,我就跟小蘅阿碧她們抱做一處,縮在乾癟的牀上,胡亂說著話。
後海果然是個跟青鸞山差不多的地方,在這裡住久了,真是會寂寞的。也不知李承汜那時候怎麼能熬得下去。
我在這裡,幾天來,除了擔憂父皇的病,就是想到李承汜。因爲這個地方本來就容易讓我想到他。實際上,除了那個我不願去觸碰的煙雨樓,這裡的很多地方——國子監的那個門口的竹林,金陵城的翰文軒,景仁宮裡,我那一片小小的海棠花林——凡是從前我跟他去過的,都讓我想到他。更不用說這後海了。我的幽囚之所離著李承汜住過的那幾間小草屋,只有幾百步的距離。
有時候我坐在門前,望著後海那一方秋水,粼粼的水面在陽光下泛起漣漪,湖上的蘆葦綠了又黃,那道小橋依然獨自橫在水上。讓我想起我曾經穿過那道曲曲折折的橋,撥開層層蘆葦去看李承汜。那時候蘆葦也是這樣深,偶爾驚起一直水鳥,從葦子叢裡撲騰飛出來,扇著翅膀衝向天際。
有時候我仰頭望著頭頂的破瓦,想起那天我來找李承汜,從他口中第一次知道我喜歡他,那一日的豔陽高照,我在他們家門口的牆邊等了好久好久,牆頭的草兩邊倒,似乎在嘲笑我的執著和無知。
有時候我遠遠看著李承汜住過的那幾間小屋,那小門雖然上了鎖,可是門卻總是虛掩著似的,露出裡面的院落。我望著那裡,彷彿就看到阿莫從那裡面出來,往這邊潑了一盆洗衣水,然後自行又回去。一會兒,從牆頭看過去,就看見阿莫洗好的衣服飄揚起來,露出那一角。
可是我再沒往那幾間小屋去過。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來,怎麼說也得去看看,於是便舍了小蘅她們,自己孤身一人,望著那幾間熟悉又陌生的小屋裡走過來。
眼看著越走越近,那小門裡的一切,透過門之間的縫隙逐漸變大,我的心也跳起來。心想,就是站在這外面看一看,也知足了。
可是等到我走到門邊,再往那門上看時,卻愣住了:這門竟真的是虛掩上去的,那把鎖只是掛上去了,卻並沒有鎖上。鎖已經鏽跡斑斑,想是掛的時間久了,沒有人上鎖,也沒有人落鎖,就這樣孤零零地獨自掛在門上。
有誰還會到這兒來?有誰還會注意這樣一間不起眼的小茅草屋呢?
我將鎖落下來,輕輕一推,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將門再次虛掩上,擡頭一看,這院子裡的一切,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便都齊齊撲到我眼裡來了。
院子裡的一切似乎還是那樣子,可是似乎又都不是那樣子了。
掛衣服的竹竿,還兀自高高懸著,可是衣服卻再沒有了,竹竿上生出了一層嫩嫩的青苔。門口的臺階上,也生了青苔,只有從前踏過腳印的地方,還能依稀看出些腳印的痕跡。這些個腳印,也不知是李承汜留下來的,還是阿莫留下來的?
門外的臺子上,那一棵石榴樹還是青青蔥蔥,雖然沒有開花。可是那一盆蘭花卻開了,此刻,白色的花朵在風中微顫,那香味依然悠遠,一如我從前來的時候,聞上去的那般。
蘭無人亦自芳,雖然開得這樣落寞。香味還是那麼清淡,可是養花的人,早都隨著一個又一個日子煙消雲散了。李承汜如今已經離我千里萬里,更是隔著國與國敵對的仇恨,他早已不是那個昔日曾窘居在這兒的少年了。那一段傷心落魄、寄人籬下、忍氣吞聲的往事,早已如那把鏽蝕的鎖,被封在這小小的茅屋之中。而在這裡面放著的,還有我一段不堪回首的情,一段不能挽回的傷,一番徒勞無功的癡狂。
我在這兒的這些事情,已經永遠被埋葬,從此隨風飄逝。李承汜如今,已然是兵臨城下的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北海王,立馬橫刀,金戈相向,多麼威風!他還正一手,踏在我們晉國的土地上,屠殺著我們晉國的大好男兒,這其中,也包括我的七哥。
我還能說什麼?自古國與國相爭,興衰存亡,此消彼長,都是定數。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安穩的生活,一個知心的人而已。
可憐這些,都是奢望。
我一邊想著,一邊踩到那青苔之上,推開那道小門,從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推開它進去,看到李承汜那張冷著的臉。可是如今我又推開它了,進去之後,卻終於再也看不到那張臉。
空空如也。
牀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層薄薄的被褥,已經髒的落了一層灰。四周蛛網遍佈,空氣中一股塵土的味道。對面牆上,從上到下,陡然間出現了一大片裂痕,看著讓人心驚。頭頂的一處地方,從前補好了的屋頂又漏了,但是卻再也不會有人去補,那空洞正下方的地上,一片陰溼,不知受了多少次夜雨的眷顧。
窗口結滿了蛛網,外面可以望見青蔥的翠色,那綠真是看得人淒涼。窗口之下不遠,那口裝米的大缸還在,口上還蓋著蓋子,可是裡面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人都走了,卻把我和這裡有關的一切都埋在了這裡。一方一土,都讓我想起過去的那些時光。
我正愣愣地看著,卻突然間聽到對面門外,小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以爲是小蘅她們不見了我,過來找我,便在窗口一望。
這一望之下,才大吃一驚:門外進來的,卻不是小蘅她們,而是幾個身著黑衣的武士,背上揹著兩個人,東張西望,一言不發,正小心謹慎地往這裡走過來。
當下也來不及奪門而出了,若是被發現,還不知道會怎麼辦,於是情急之下,看到身邊這口大米缸,就一下子鑽了進去,然後把那蓋子拿過來蓋上了口,自己躲在裡面。
這米缸中黑洞洞一片,缸壁上卻鑽了兩個孔,大約是運送的時候吊起來穿繩子用的,卻恰好可以讓我看到外面的情況。我心中撲通直跳,透過這兩個孔看那邊門外。只見那幾個武士打扮的人,揹著兩個人就進來了。他們將兩個人,放在那張牀上,然後其中一人就道:“先在這兒吧。”說出的話,居然是北國口音。
我正疑問著,定睛一看那牀上躺著的兩人。只見那兩個分明是一男一女,雖然換了一身裝扮,可是身上露出的地方卻是遍體鱗傷,顯然經過拷打。再仔細打量那男子,險些叫了出來:這人居然是……李承澤!這是李承汜的大哥李承澤!我之前在北瑾王府見過的!
那女子自然是他的親母,李承汜的嫡母,北瑾王妃了。這二人據我所知,早已經被下到天牢裡,關押多日,朝廷打算拿來要挾李承汜。可是聽說李承汜並不爲其所動。怎的居然在這兒?難道是北國的人來劫獄了?
這樣想著,只聽李承澤顫抖著,支起身子,用遊絲一般的聲音說道:“你們……”
那武士見了,立即過去相扶,口中恭聲道:“小王爺莫要激動,你們先行歇息片刻,等到頭兒來了,我們自會商量好帶你們出去。”
李承澤兀自喃喃道:“你們……你們爲何要如此?”
那武士低頭道:“我們這些死士,只是聽從將軍號令。將軍命我們南下,秘密潛入天牢,救出老夫人和小王爺,我們只聽令便是……”
李承澤閉了閉眼,苦笑道:“救……救我……爲何要救我?……”
另一武士道:“王爺莫多想了。我們只是奉命行事,還請王爺從此,隱姓埋名,不要再出現了,否則……”
李承澤自嘲笑笑,喘息了片刻,道:“我……隱姓埋名?呵……好一個隱姓……埋名,這樣的救命,我……我不要也罷!”說著,他又激動起來,咳嗽幾聲,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我嚇了一跳,身子動了動,那缸又大得很,我這麼一動,當即就有些響動。我聽了,心裡一沉,把眼一閉:真是嗚呼哀哉!
那武士當然聽到了這一聲,警惕地轉頭道:“是誰!”他們看向我這邊,兩人對望一眼,彼此按著長劍,一步一步向我這裡走來。
我一動不敢動,可是他們卻還是朝著發出聲音的大缸走過來。我於是只得苦笑:看來我命休矣!這下子是藏不住了,他們分明是李承汜派來營救死囚的死士,這樣的人,據說,出手都是毫不留情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又開始傲嬌地抽風了,真是傷不起啊,不想說什麼了,今天中午總算把章節傳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