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容謙當先進去了,躬身行禮道:“師傅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其中一個老叟,披散著頭髮,頭也不擡地道:“小兒,你還知道來我老頭子這兒?這麼幾年不見你,怎的突然來訪?”
段容謙笑道:“弟子的錯。弟子這幾年都是在北方西北轉,這南詔是上一月纔到的。”
茶叟這才擡起頭來,看著段容謙一眼,沉吟道:“高了不少……不過倒是比那時候瘦了……”說著,又指著對面那道士模樣的老人道:“快來見過你天衝道長——這就是我常日跟你提的那個……我的那個小關門徒弟。”他又對那老道說。
老道捋著自己的長鬚,看了看段容謙,點頭道:“恩……不錯,不錯——可會下棋?”
段容謙笑道:“略懂一點。”
我跟靈兒彼此看一眼,都忍不住想要笑。這老道士真可謂是棋癡了,怎的一見面先就問人家會不會下棋?
段容謙又道:“這幾位是我一同來的,這位是我的小妹,這幾位是我的朋友。”他將我們向著那老叟介紹道。
老叟看了看我們,皺一皺眉頭,道:“怎的叫了外人來?”
我跟靈兒還有李承汜他們彼此看看,都覺得頗爲尷尬。段容謙咳嗽一聲,陪笑道:“師傅……這幾位都不是外人,全都是……都是弟子的至親之人……”
老叟道:“小段,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見外人,你把你的小妹帶來,我自然歡喜——如今你說他們三個是你的朋友……”他續道,指著我還有李承汜、靳青,道:“那又怎能算至親之人呢?”
段容謙有些爲難地看看我們,囁嚅著說不上話來。想不到一向嘴上不饒人的段容謙,也有這麼說不上話來的時候。
老叟見他那樣子,面上有些嚴肅,仍是板著臉。我心想:這老頭子的脾氣,倒也真是怪。
正在爲難之中,只聽得對面的天衝老道忽然哈哈一笑,指著李承汜和靳青道:“這兩個娃娃,長得倒真是一對兒璧人,看了就讓人喜歡!老頭兒,你若是看不上,那我倒要將他們留下了!至於這一個女娃娃嘛……”他望了我一眼,呵呵笑道:“老頭兒,我說你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看不出你這小徒弟的心思!你看他那眼神,擺明了不就說是中意這丫頭麼?那這丫頭還算是外人麼?”老道說著,瞧著那茶叟,笑瞇瞇的。
我被他這麼一說,臉一下子紅了。這老道眼光真厲害,不光看出靳青是女扮男裝,而且居然連段大哥的心思都被他猜中了。於是忍不住大聲道:“道……道長!你……你莫要胡說了!我……”我臉紅著,說不下去。看看段容謙,又看看李承汜,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
段容謙卻憨憨地笑了笑,摸了摸頭,道:“多謝老道長搭救!——師傅,正是……正是這個意思!”
茶叟白了那老道一眼,嫌棄道:“你這牛鼻子,來我這裡不到幾日,竟做起主人來了!——我自己的徒弟,我自來管教,還用得著你摻和麼?”
老道笑道:“老頭兒,誰叫你下棋賭茶全都輸了給我呢!如今那盆蒼山瑞雪,我也要拿走,不留下啦!”
茶叟氣得臉一陣通紅,忽然看著我,沉聲道:“丫頭,你過來,與我看看。”
我嚇了一跳,被他這一聲喚,喚得有些心肝跳。這老頭子脾氣古怪不說,說話還不中聽,不會對我說教起來吧?轉頭看看段容謙,他卻對我苦笑,示意我快過去。又看看李承汜,他竟然也是點點頭。
當下我把心一橫,走了過去。
茶叟上上下下將我仔細打量了一番,好像在看相似的。眉毛一直皺著,看得我不舒服。忽然又道:“伸出手來與我看看,丫頭!”
我於是伸出手,他又仔細端詳起我的手來。
段容謙忍不住道:“師傅,您……您在看什麼呢?”
茶叟邊看便說:“你聒噪什麼?老頭子又不會對你這心上人怎麼樣,就是看看她的手相如何……”
對面天衝道人聽了,忍不住大笑:“老頭兒啊老頭兒,我說你看了幾日相面算命的閒書,竟當了真,竟真自給人相起面來了!”
茶叟不語,仍只是專心看著。好像我的手掌上有什麼山川大河一般。段容謙在旁邊苦笑道:“師傅啊,您怎的也信起這個來了?”
茶叟看遍,擡頭仔細望了我一眼,搖頭道:“這丫頭,是個大富大貴之人!只是……命途有些不平,至於這因緣……”他又低頭看了看我的手掌,沉吟道:“有些曲折,有些曲折……”
我忍不住道:“您……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茶叟卻皺著眉頭瞪我一眼,似乎生氣了一般,一字字問我道:“你方纔說甚?”
我被嚇了一跳,囁嚅道:“我說……您怎麼知道……那個……我的因緣?是怎樣的……曲折?”
“你還不信我老頭子的話?”
我嚥了口唾沫,忍不住道:“我實在很想知道……這個因緣的說法……”
老頭子看著我那樣子,忽然哈哈一笑,那表情一翻,簡直比翻書還要快:“天機不可泄露!”
我一陣氣結,老道在旁邊笑道:“唉!罷了罷了,我看這老頭兒是瘋了!小丫頭,你可莫跟他一般見識!”
老頭兒笑了一陣,說著拉著段容謙過去,然後叫我們倆站到一處,仔細看了看,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我心裡尷尬,臉紅紅的,真想跟他解釋一番,但是又礙於段容謙在此,不好再說。
段容謙總算鬆了一口氣,笑道:“多謝師父寬諒。”
旁邊老道催道:“嘿,我說老頭兒,咱們這盤棋還下不下啊?”
老頭兒白了他一眼,道:“你這牛鼻子,話也太多,我老頭子還怎麼跟你下?”
“哈哈!有趣得緊!下不贏我,那我就把蒼山瑞雪帶走啦!”
老頭兒果然著急,道:“不急!”
我悄悄拉拉段容謙的衣袖,問道:“‘蒼山瑞雪’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蘭花,千年前產自點蒼山,不過如今在點蒼已經絕種。若是我所料不錯,案上那盆蘭花便是。”
我一看,果然見案頭放著一盆小小的蘭花,細長葉子,姿態高雅,正開著雪白的花,一莖有四朵,小巧玲瓏,如雪一般,襯著那碧綠的細葉子。
老頭兒忽然問我道:“丫頭,你會不會下棋?”
我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不……不會啊。”
老頭兒又是一氣,道:“那會不會養蘭?”
我想了想在皇宮裡那些蘭花,那可都是花匠們一直在伺候的:“我……我只見過好多,並不是我來養的……”
老頭兒摸了摸頭,不滿道:“丫頭怎的什麼都不會!”
我正臉紅著,段容謙就熱心地道:“師傅,讓徒弟代你下完這盤棋吧!”
老頭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他皺起眉頭,所有所思地思量著,突然搖搖頭,擺手道:“不成!你那兩把刷子,我還不知麼?你不行的……”
“師傅,就讓我試一試如何,左右不過是……”
我心想,這老頭兒其實就是想要讓段容謙替他,只不過不好開口,卻先拿我說事,真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於是老頭便點頭應允了,只見段容謙坐到棋盤對面,看了一會兒,很快露出微笑,便落下了一子。
那老道瞅了瞅,擡頭看了段容謙一眼,道:“你這小子!果然不錯……”一面點著頭,一面也跟著落下了一字。老頭兒在旁邊著急地看著,也是聚精會神。
我不懂下棋,看也是白看。於是便走到屋裡四處轉了一番,李承汜和靳青還在那裡,我看到他們站在一起,就覺得不自在,於是又跑到外面去,等到了門口,才發現靈兒早就下了小樓,正在那兒逗鳥玩呢。於是我又下了小樓,跟著她一塊兒給籠中的小鳥餵食。
這老頭兒情趣倒真是不錯,也有花,也有鳥,還下個棋,沒事品品茶,又住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人老了,混到這樣一處地方,倒也算不虛此生了。
逗了一回鳥,又覺得無聊,於是又跑回到屋裡面去。靳青正在屋內,手裡捧著一本書在看。李承汜卻站在那三個人旁邊,是在看下棋的。我走過去時,四個人好像根本沒有發現一般。
我瞧著那棋盤,星星點點,就覺得頭疼。這時候,見那老道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絲絲的冷汗,時不時地搖著頭,很長時間才落下一子。而對面的段容謙卻越見輕鬆,面上仍是微笑著。
看了這光景,棋盤上的形勢已經猜著了八九分。定然是老道敵不過段容謙了。果然見那老頭兒點頭笑道:“牛鼻子,真想不到你還能碰著對手!這盤棋,你死了大半,我看你是不成了,哈哈!”
老道士眉頭緊鎖,凝視棋盤半晌,手中那一子緊緊拿著,就是不肯放。
段容謙入定了一般坐在那裡,也不著急,也不催促,就這樣樂得清閒。
老道士長嘆一聲,眼看著就要投子認輸了,誰知突然一隻手從棋盤一側伸將出來,手指點了點右下角一處地方:“前輩,這裡可以落一子。”
我一看,居然是李承汜。他也忍不住,居然開始指點起來了。原來他還懂這個?
老道士擡頭看他一眼,我也看著他,李承汜微微一笑,道:“前輩儘管試試,也無妨。”
老道士盯著棋盤,嘆口氣道:“也罷!”落下這一子,棋子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只聽老頭兒哂笑道:“真真是年輕人不懂棋,這叫甚麼招?這一步走得……”他還沒說完,突然“咦”的一聲,仔細望了眼棋盤,半晌,然後轉頭驚訝地看了看李承汜:“小子,你這沒道理的一步棋,怎的居然……”
老道士哈哈一笑,拍著自己的大腿,道:“妙啊!以退爲進!我讓了這一倉給你,卻是丟掉了包袱一般,整個棋局又重新盤活了!”他說著,拍了拍李承汜的肩膀,讚道:“小子,看不出你還是個中高手!”
李承汜微微一笑,道:“平日也曾偶爾涉獵,會下幾步,胡亂走的,湊巧罷了。”
老道士拉住他,道:“來來來,年輕人,莫過謙,快來替我,殺一殺這個小段的銳氣!”
我聽了好奇,也禁不住走上前去看看那棋盤。可是那黑黑白白的,在我看來什麼都沒意義。李承汜這時候轉頭看了段容謙一眼,他果然失了微笑,面色凝重起來,捏著棋子,正在盤算。
李承汜又擡頭看我一眼,我也想看看他的本事如何,眼中頗爲期待。只見他又是一笑:“如此,那晚輩就來試試。”
他們兩個居然下起了棋!我望著這四個人,看了一會兒,終究是看不出門道來。只看見兩邊的兩個人臉上表情都是十分凝重,一語不發。每每下一子,都要仔細思量。這種事情,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懂的人就什麼也看不進去。於是我又覺無奈,只得在屋裡團團轉。
走到靳青身前時,她也在愣愣的出神,大約也是看不進去。
“你也不懂這個吧?”我問她,一面指了指那四個人。
她笑一笑:“從前在華山的時候學過,但是……怎麼也學不進去。”
於是我們兩個出來,在門前坐著,都一面說話一面打發時間。
“你說這叫什麼?說得好好的要帶我們來玩,結果兩個人竟然都下起了棋!”我抱怨道。
靳青微笑道:“他們兩個人怕都是喜歡這東西。我知道很多男人都對這個感興趣——想當初,阿汜在華山的時候,就沒少下過棋,那時候總是跟師傅下棋,連師父他老人家都敵不過他,他還想教我下來著,結果我沒學會……”靳青徐徐地說著,彷彿又回到了那段如煙的往事。
我一聽她講華山的事情,心裡就有些不舒服。那是屬於他們的日子,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歲月。
多麼美好的時光!那時候李承汜大概比現在快活得多,不用稱臣,不用行禮,不用擔驚受怕……
我忽然想起來,對她道:“青姐啊,你知道麼,我們在烏巢關的時候,碰到你們的師妹子衿了,她跟我提起過你……”
靳青點點頭:“阿汜都跟我說了,我也很是想念她,聽說她竟做起山寨王來了,也不知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我轉頭看了看她,她爲什麼老是提起李承汜呢?只要她本人一提到他,我就覺得不自在。但是她說得卻是那樣自然,絲毫沒有有意爲之的樣子。
靳青見我有些出神,我們兩個一時之間都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有些尷尬。靳青便接著這個話頭繼續道:“我這個師妹沒有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吧?她可是個快嘴……”
我笑道:“沒有!她想你都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說你的壞話?她跟我說了好多關於你的事情,都是你在華山的時候。你們那時候真好,你跟……跟李承汜還有一套雙劍合璧劍法,她說得神乎其神,讓我特別羨慕,就是沒見過!”
靳青的眼睛聽到“雙劍合璧”這四個字,彷彿煥發了些微光彩。她幽幽地重複著這四個字,忽然苦笑,自嘲的道:“什麼雙劍合璧?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我再不能使了……”她一面說著,一面表情竟然有些黯然。
“爲什麼?怎麼了?”
她兩眼低低地望著地上,搖頭道:“沒什麼……”
我一時無話,見自己好像說中了她的什麼傷心的事情了,也不好再說什麼。
靳青忽然道:“阿汜他……他對你好不好?”
我一愣,轉頭望向她,不知道她忽然問起這麼一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尷尬笑了笑,道:“你……你爲何有此一問呢?”
靳青居然有些激動,望著我,又低下頭道:“你若是覺得不好意思,那就……就當我沒問吧,只是你莫告訴阿汜……我問你這話……”
我心中奇怪,心道我爲何還會覺得不好意思?
“呃……他對我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反正我這個身份在這裡,他究竟也不敢怠慢了我,所以一路上都護我周全。”我向她解釋道。
靳青又擡起頭,臉上起初有些吃驚,而後又轉爲驚喜,進而似乎又在思量著什麼,兩手互相揉搓著,不知有什麼心事。
“你怎麼了?”我奇道。
靳青“哦”了一聲,微笑道:“我是怕阿汜他對你衝撞了……他的脾氣一直不太好,總是悶悶的像個木頭一樣,很多事情他都藏在心裡……所以若是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千萬莫要往心裡去。”
我答應了一聲,突然道:“青姐,你莫怪我說話太直;我是喜歡李承汜……”我聲音低下來,怕被屋裡的人聽見,低了一回頭,望著那地上,苦笑道:“只是可惜……他並不喜歡我。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拼了自己的全部想要討他歡喜,可是男女情愛這個事情,我如今知道,終究是勉強不來的……”我擡頭望向她,道:“李承汜他心裡的是你,他只不過在把我當一個不懂事的公主來看,其實,我有什麼不能明白的呢?他都已經跟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如今已然明白了……他跟我在一處的時候,我們根本沒什麼好說的,常常就是吵架,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永遠對你都那麼溫柔……”
靳青望著我,眼圈突然紅了,低下頭去,想要擦淚。
我道:“青姐,你不要哭;小心被他們兩個發現了!我跟你說這些話,全是心裡話,我從沒有對他……對他講過,我知道自己是沒什麼辦法了,可是我對他開不了這個口……”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說:“你莫要將我看作什麼仇敵,我……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們兩個……很般配。”
靳青也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我的手,激動地道:“長安……我可以這樣叫麼?我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你……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阿汜他若是知道你如此,他……”
“他會什麼都不說的。我知道。”我低頭苦笑道。
“那……那你怎麼辦呢?”她問道。
我愣了一回:“我?我當然有我的計較!這個世界上男人又不止他一個,有句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強作快慰,笑道。
靳青點點頭:“我看段公子不錯,對你是真心的。”
我心下一沉,沒有說話。怎麼對段容謙,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