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李永邦便擺駕去了皇后那里。
上官露已回到永樂宮,正臥床休息,知道李永邦來了,從他沉重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氣聲就料到該是上門興師問罪來了。
她的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望著擋在窗前的李永邦,抬了抬眼皮道:“陛下不在前朝忙,又來看我?”語氣里還有嗔意,“你擋著我的太陽光了。”
李永邦揮了揮手,所有人立時退下,上官露不解的看著他,他的面目從陽光的背影里一點一點展露出來,滿是痛心的神色,繼而把那張藥方丟在她跟前道:“為什么?”
上官露詫異的拿起那張被捏成一團又揉平的紙,‘咦’了一聲道:“這是我寫的?”
“你自己認得是自己的字就好。”李永邦仿佛被判了死刑,“這是從劉琨身上搜出來的,你給他的方子。”
“我?”上官露蹙眉,“他說是我給他的?”
“你還打算裝到什么時候?”李永邦頹然道,“她們說你將我玩弄于鼓掌之中,我始終不信,而今看來,你沒有一天不是在騙我。”
“她們?”上官露哂笑,“確切的說是她才對吧?!”
李永邦氣結:“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朕現(xiàn)在問你,為什么不要我們的孩子?為什么?是為了崔庭筠嗎?”
上官露怔了一下,頓了頓,道:“是。”
“是?”李永邦握住她的雙肩,逼她直視自己的雙眼,“當真是為了崔庭筠?他在你心里就這樣重要?你喜歡他喜歡到那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要讓他橫梗在我們中間,甚至不惜犧牲我們孩子的性命?”
上官露看了他一會兒,哽咽道:“是,就是他!都為了他,你滿意了?”
李永邦不可置信的站起來:“不可能,我不相信。”
“他崔庭筠究竟什么能耐?活著的時候霸占了你的心,死了還要來作梗?”李永邦沉痛道,“那是我們的孩子,你就算再討厭我,關孩子什么事!”
上官露深吸一口氣道:“你說的輕松,那你呢?”
她抬頭直勾勾的盯著他:“你忘記連翹了?你忘記她怎么死得了?她死的時候,你抱她在懷里痛哭流涕你就這么拋之腦后了?那么被你愛上的女人還真可悲,因為你轉(zhuǎn)過身去就會和殺害她的女人生孩子,你覺得她地下有知該有多死不瞑目啊!”
李永邦氣的胸膛起伏,上官露就是有本事激的他風度全無,想要殺人的心都有,但看她眼里噙著淚花的樣子,又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上一回她也是這么激他,結果他一時失控,將她傷的很重,想來總是后悔。
“我沒有忘記她。”李永邦輕聲道。
“那就是了。”上官露道,“所以在我們之間的不止有崔庭筠,還有連翹,還有太后。”上官露睨了他一眼,揶揄道,“陛下,您可真多情啊!”
“這個也喜歡,那個也愛,還能與我這樣的人共育一個孩子,說到底不是你想不通,是我想不通,陛下,你究竟要我怎么樣?”
李永邦無言以對。
“那就由我來說給你聽。”上官露道,“你知道了連翹的真實身份之后,固然是顧念她的,將戰(zhàn)局拖延了很久,可你也知道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旦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還是會動手的。畢竟事關國之根本,你怎么可能為了一介女色就昏了頭,當李家的不肖子孫的,受后世唾罵?我說的對不對?”
“可你一直猶豫,你下不了手。”上官露冷冷道,“于是,我替你下了手。”
“我?guī)桶堰B翹殺了,免去后顧之憂,誰知你又心疼了,反過頭來怪我。因為假如動手的是你,你會內(nèi)疚一輩子。是我做的,你就能把所有的賬都算在我頭上,然后麻痹你自己,告訴你自己,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殺連翹,這樣你就良心過意的去了,你就心安理得了。”
李永邦的手指微微顫抖,上官露無視他,繼續(xù)道:“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我就像那個呂后一樣,替他丈夫鏟除一個又一個眼中釘,到頭來丈夫還嫌她心狠手辣,最愛的是戚夫人。你說,我是一個多么可悲的角色。”
“你說要我與你生一個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話!生下來有何用?我不是呂雉,不愿步她的后塵。試問,我的孩子,你會待他好嗎?你每次一看到他就會想到他有一個怎樣的母親,他的母親怎樣謀害過你喜歡的女子,而那個女子還留下一個孩子。我來問你,陛下,假如孩子們都長大了,孩子們之間打打鬧鬧是常有的,陛下你深受先皇寵愛,和淳親王又是同胞的兄弟,你們之間相差八歲,自沒有過什么過不去的齟齬。可把明宣和我的孩子放在一起呢?他們一塊兒玩的時候若有個計較,明宣和他都想要同樣的東西,又或者我的孩子不小心碰傷了明宣,你會怎么樣?那時候你一想到明宣的母親為我所刃,必會處處袒護明宣,那我的孩子呢?你考慮過沒有,他該怎么辦?他的父皇不愛他,他受了委屈無處哭訴,他又何其無辜!”
上官露的一字一句組成了一條堅韌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打在李永邦的心上。
“你可以說我殘忍,但你不可否認我說的話句句都在理。”上官露湊近他問,“我說到你的心里去了吧?這些問題你從來不去深想,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飽受著煎熬。我一想到以后的日子,我的孩子將要受到的委屈,我就不得安寧。既然如此,干脆就不要讓他來到這個世上好了。”
“反正殺連翹的是我,是我欠了她的,就由我來還。”上官露的目色堅定,“起碼我還能照顧好她的孩子,明宣。這樣也不錯。”
李永邦的聲音發(fā)顫:“你真的只是想要照顧好明宣這么簡單?”
他不想再自欺欺人了:“為了照顧好明宣你不惜殺了我們的孩子,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樣拙劣的謊言?”
“其實是明宣比較有利用價值吧。”李永邦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在打他的主意。要不是太后對明宣總是虎視眈眈的,我也想不通為何你會對他這么好。太后也許是有私心,但上官露,你也不見得是個干凈的。”
他一邊搖頭一邊倒退兩步:“上官露,我承認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好,我不比崔庭筠博學,不比上官明樓對你專情,可我一直努力地在改,我不知道怎么愛人,我就想學著好好愛你。”
“可我每向你進一步,你就退一步。我進三步,你就倒退兩步。有時候我想,哪怕你只是站著不動,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我也能走到你身邊去的,可你現(xiàn)在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單是她私自落胎一事,證據(jù)確鑿,就足夠叫她這個皇后進冷宮再不見天日了,但他終究舍不得,關鍵是不能死心,非要問上一句:“上官露,你心里頭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上官露垂著頭,有氣無力道:“我喜歡的人,早在我出嫁的那天就死了。”
他道是崔庭筠,果然是崔庭筠!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不會叫那個男人死的,這樣他們才可以較量,不像現(xiàn)在,他注定輸給一個死人。
李永邦痛苦的長嘆:“皇后真是運籌帷幄,算無遺策啊,朕自愧不如。先是囑咐太醫(yī)院不建檔,沒有記錄,連個可以追索的憑據(jù)都沒有,孩子沒了,誰都不能把你怎么樣。又教人賴到內(nèi)侍局頭上。朕就奇怪,為何近來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圍繞著內(nèi)侍局的?現(xiàn)在想來,原來都是皇后在背后推波助瀾!跟著在壽宴上把我支開,我還暗地里高興,你愿意諒解我,事后想想可真是傻,我又自作多情了,我這樣的舉動在你眼里很可笑吧?最后再在自己的鞋子里放一根針又有多難?內(nèi)侍局查不到,長樂宮查不到,最簡單的辦法其實就是賊喊抓賊,誰會想到是皇后自己動的手呢?!”
“只是我不懂,你為什么非要這樣折磨我?折磨我也就算了,傷的是你自己的身體,有意思嗎?”
上官露無所謂道:“我傷的是身,你傷的是心。身子養(yǎng)養(yǎng)總會好的,心卻未必了。”
“原來如此。”李永邦臉色灰敗,“朕就知道。”
他們前程往事像一條枷鎖,將他的心層層捆住,但轉(zhuǎn)瞬又松開,被風一吹,竟如齏粉般四散,了無蹤影。
他知道,自己不是常鱗凡芥,而是一個帝王,很多事情即使他不想,也容不得他不放手。
他終于心灰意冷,長出一口氣道:“如你所愿,朕不會再來煩你了。”
“但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瑰陽因為你,被罰在奉先殿跪著已經(jīng)數(shù)日,她這般信任你,卻叫你平白利用了一道,瑰陽應該也很傷心吧。”
說完這話,李永邦揚長而去。
炎炎夏日,清風微拂,最是暖和濕潤的時節(jié),然而他一走,檀香燃盡,空氣涼凜,竟一如數(shù)前他們冷戰(zhàn)時細雪無終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