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過了一月,爹爹們逐漸變得焦灼起來。
我僅從他們只言片語的談話中得知,商丘即將帶兵剿匪,原因是最近山匪肆虐,攔路打劫是慣事,強搶民女也是屢做不爽。
這種齷齪之事,自然不是我們干的??缮椒诉€是山匪,雖劫富濟貧,但也是劫。而他們那些當官的人日日高枕無憂,自然不會理解百姓的苦難和無奈。
爹爹們似乎十分懼怕商丘,常常一起商討對策,卻什么也論不出來。
而我僅對商丘有過一面之緣,說起來,還算他救了我一命。
爹爹們仍是不允許我下山,自那件事以后,對我看管更是嚴厲。于是我整日黏著城中歸來的一位母親,聽她講述一些山下趣事,以此消遣我無聊的歲月。
她是唯一一個崇拜商丘的女山匪,常常跟我談起關于商丘的豐功偉績——關于他如何以少量精兵擊退數萬敵軍,關于他如何省吃儉用接濟貧苦百姓……
也許,商丘是個好人,至少對于全國的百姓來說。
我暗暗想著。
有風拂過,吹落了最后一朵梨花,光禿禿的枝椏上,只剩下幾片霜花。我呼出一口氣,看面前漸漸升騰起白霧,模糊了視線。天色逐漸變得靛藍,云朵飄飄蕩蕩,游向遠方。
原來,已經入了冬。
可日子卻還如往日般,流水似的淌過。待得昔日的雞雛已半大,還是任何事都沒發生時,爹爹們便放下了戒備心,重新開始安心度日。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在某本書中看到此話,于是打著手勢問母親——這是何意?
不想母親見到此話,臉上漸漸浮現出擔憂的神色,她正欲開口,屋外忽然鑼鼓喧天,匯聚著此起彼伏的喊叫。
有人大喊一聲:“商將軍帶兵上山來了!快跑啊!”
于是那位母親慌亂起身,透過窗子看了眼屋外情形,轉身從袖口里掏出一把匕刃交予我手,囑咐道:“笙兒,躲起來!”
我被大力推搡到柜子里,腦袋撞在木板上,撞得我頭昏眼花。待緩過神來時,母親已經不見了。
商丘的軍隊都是經歷過沙場戰爭之人,大多功夫了得,不過片刻,我的幾位爹爹和母親,便全給綁住了手腳。
爹爹們雖算不上武林高手,卻也是有兩手功夫的,如今卻被擒得這般容易。
在還未有人來此搜查前,我從柜中爬出,將母親交予我的匕刃小心藏于袖間,悄聲移步虛掩的門旁,偷偷向外觀察著。
我一眼就看到了商丘,立在人群中,醒目異常。
他今日換了戰袍,威風凜凜??⌒愕拿嫒荼┞对谌侦阆?,如山畫眉,如水描眸。
上天應是眷顧他的,戰場殺敵,刀劍無眼,而他臉上竟是干凈得很。
我平生所見的男子中,無非是爹爹們看得最多,他們大多都是絡腮胡,且五大三粗的。要不然就是像烏克嵐那般,看起來油膩膩的。
然,似商丘這般俊俏的,倒是頭次見到。
大抵埋伏不適合我,到頭來終是被士兵所發現。他們將刀劍抵在我的脊背被迫走到商丘的面前,刀劍稍稍向前一送時,我吃了痛,狼狽跌倒在地。
還不能動手。此刻若是還手,恐怕不止家人性命堪憂,就連自己都難保了。
想到此處,遂是耐著性子,暗自攥緊了袖間的匕刃。
“將軍,發現一個可疑女子?!?
他抿著薄唇,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嗓音依舊清洌:“你可是被這群山匪擄來的?”
他怎會如此覺得,莫非是我穿著原因?
不動聲色地低頭瞥了自己一眼。
嗯……衣裳補丁多了些,顏色素凈了些,倒有點像難民村的姑娘……
難怪。
可誰讓我們是窮苦人家。
他問的問題,我自然是無法言語回應,也不想做出手勢,便這么跪坐在他面前。
地上碎石硌得我生疼,但也只能忍著了。
“你倒是有些面熟啊……”
見我始終不說話,他蹙起了一雙眉頭,雖感疑惑,卻還是伸手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力量生猛,全然不顧我是個女兒身。
看他長得這般好看,怎么也和那些野蠻人一樣動作粗暴。
我忍著腕上的疼痛,看準時機,抓緊手中匕刃,倏地一送,便抵在他脖頸間,抑制了他的動作。
幾乎是一瞬,周圍連聲傳來士兵刷刷拔出劍的聲音,聽上去讓人有些心驚膽戰,同時,一道道銳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放開將軍!”
這聲音,像極了那日怡紅莊內回應玉媽媽之人。
余光掃去,只瞧見那人戰袍與普通士兵有些不同,應在軍中應該占有一地席位。
輕哼一聲,我故作鎮定,有條不紊地威脅著商丘,其實內心早已波濤洶涌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遠處被五花大綁的爹爹母親,嘴里只能嗚嗚啊啊的叫著,與那樹上的烏鴉般,不曾想這副模樣竟十分滑稽。
商丘循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勾起唇角,輕笑一聲:“我也是糊涂了,若是被抓上山來的,怎會舉止如此自由。原來……你是個女山匪?!鳖D了一會兒,他的目光收回,直直落在我的臉上,仿佛能夠看穿我的五臟六腑,直面內心深處:“還是個小啞巴……”
這個人,不愧身為南朝將軍,果然是沙場征戰多了,鍛煉了鷹一般銳利的雙眸。不過一眼,竟讓我想要棄械投降。
我皺起了眉目,有些膽怯,也有些不悅——雖然啞是事實,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道出真相。
于是將匕刃更加貼近了他的皮肉,卻顫抖不已。
我想告訴他,爹爹他們并不是那種窮兇極惡之人,只是為國所迫才當的山匪,卻未亂傷人性命。
然,我無法言語。
商丘依舊望著我,不同于那晚,他的面色此刻稍顯溫和:“念在那夜你助我們抓到烏克嵐有功,我可以不將你關進大牢?!?
嗯?我有功嗎?
反倒是我該謝謝他及時趕來吧。
“正好,我需要一個安靜的書童……”他如是說著,在我出神之際,猝不及防奪下我手中的匕刃。天旋地轉間,卻是我的脖頸一涼,傳來絲絲的疼痛。
陸: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商丘竟然如約并未殺我,也沒殺爹爹們,只是將他們收押大牢,待日后再審。
我本以為他需要一個安靜的書童,不過是騙我掉以輕心,好趁機奪下匕刃的借口。可當我身處于諾大的將軍府,換上了一襲灰袍,將長發綰成了小包子模樣端茶倒水時,才驚覺——原來是真的!
呆站在門旁,他輕飄飄的視線掃過來,語氣慵懶:“小啞巴,過來?!?
我討厭他喊我小啞巴,同時訝異于他竟能看得懂我的手語,可我還是一個“善惡分明”之人,才不會輕易為美色所動,因此在他讓我磨墨時,故意使了極大的力,將黑乎乎的墨汁飛濺到他雪白的衣裳上,斑斑點點的,看起來著實狼狽。
哈,活該。
看著他面色陰沉的樣子,我就特別愉悅,仿佛自己打敗了一只為禍四方的野獸。
我時常無法反駁他的話,也時常懷念屋前的梨樹和滿山遍野的野草鮮花。以往的日子令我懷念,可我知道,那是段回不去的日子。
已逝之時不可追,唯有放遠將來,方得自在。
這個道理,我懂得。
如果商丘沒有關押我的家人,也許我會很感激他。畢竟他教會我四書五經,教會我人情世故。
我終于明白胡爹爹那日是將我賣給了玉媽媽。
原來,除了金銀首飾,雞鴨魚肉,瓜果蔬菜,人,也是能拿來做交易的。
我在將軍府待了數月,從初冬更迭為深冬。
而南朝雖分四季,可時近深冬,仍是唯雪不落。
商丘所休憩的院內也植有梨樹,可惜不在花季,便無法賞到花如雪下,飲醉樹蔭。
我坐在他書房前的臺階上,面前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書房的窗子大敞著,其主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忙碌著。
能看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長袍,同往日一樣,是并不張揚的顏色。
大概他就喜歡素色吧。
我輕聲的嘆息引來了商丘的側目,他停下手中的筆,緩緩走了出來。
“怎么了?”
他出聲詢問,同時坐到我身側的石階,替我擔去衣襟上的灰塵。
我有時會覺得商丘是個極其溫柔之人,盡管他將爹爹母親們關進了牢內,盡管他常說“沙場最不需要柔情”。
可誰說將軍就不能溫柔了。
——南齋似乎從不下雪。
我打出手勢,他靜靜看著,隨后點頭應和:“因為南齋地處四國最南端,臨近沙漠北椽?!?
這個人……真是不解風情。
然而他沉吟片刻,卻是對我道:“今夜戌時,再來此地?!?
話罷,人便站起,轉身回了書房。
他又要做甚?
這個將軍總是會時不時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為了搞清他的花樣,我如約而至,在戌時推開商丘所息院子的大門。
一眼掃去,院中灑落了一地的月華如水,石桌上竟擺著一壺酒,兩盞青樽,卻始終不見邀我來此之人。
有風拂來,一抹白猝不及防入了眼簾,又輕輕拂過我的面頰,癢癢的。
這是……
不經意看,我還以為是雪迎揚在月光下。待飄落至掌心一瞧,才發現,原來不過是碎紙屑罷了。
而那棵原本光禿禿的梨樹,不知何時,竟盛開出了滿樹的“梨花”,待風拂來時,便紛紛揚揚地落下,飄散于清冷的月光下,氤氳于寂靜的庭院中。
眼前一幕如同幻境般使我久久震驚不已,感到喜悅的同時,還有感動充斥著內心,充斥在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地激蕩,激蕩出一朵花的形狀來。
許久沒有熱過的眼眶,此刻也濕潤得不成樣子。
這都是商丘弄的?他還是那個不解風情的將軍嗎?
我四下尋找他的身影,最終聽到身后傳來響動,于是回頭去看。
商丘從陰影中走出,站在我的身后,望著自己設計的一幕,頗為得意道:“是不是很感動?”
這個笨蛋。
我咧嘴笑笑,然后打出手勢——謝謝。
下一刻,他卻忽地湊近我的耳畔,使我感到雙頰一下子變得火熱了起來,而他溫和的嗓音如同一壺清酒,竟是讓我覺得微醉,真是如同醉了:“等一切塵埃落定,舉國太平,我就帶你去北衾吧。畢竟那里的雪是世間最好看的了?!?
幾字過耳,翩若驚鴻。
這個男人,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我抬頭望去,撞進他笑盈盈的眼里,倒映著自己的模樣。他薄唇微微上揚著,幾縷碎發落在額前,更襯得他眉清目秀。
今日仔細一看,他確實長得格外好看。
我的嘴角一度上揚著,重重點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