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狐貍很快就來到了一個裝飾華美精致的墓室。喜歡就上。古墓里靜的怕人,四周都很暗,但是從上方傾瀉下來的微弱天光仍足以讓人見識到千年前最強大帝王的氣派。
僅僅是一間臨時收拾出來的客墓,里面家具卻一應俱全,雖然樣式已經不再時興,但陰沉木表面都被刨得很光,幾乎看不見一根木刺。重重的紅色帷幕是幾千年前的王室繡娘出品,雖然原本的大紅褪色為暗紅,有的地方還風化出一個個小窟窿,卻仍然透出一種低調的華美。整間客墓看上去有些像新房。
為了給高貴的客人賓至如歸的感覺,墓室斜上方開著一個隱蔽的盜洞,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從高大的樹冠間投下一束束清淺的天光。盜洞上裝著大塊的水晶,還有一個疑似鐵絲網的機關安在最外層。
可能時近端午,林子里的蛇都特別躁動。
胖狐貍抬起頭,看到時不時有大尾巴從盜洞上方蜿蜒而過,間或從高大的古樹上垂下來一個蛇頭,憤怒的對著下面的胖狐貍張開大嘴,射出一束毒液。四郎對它吐舌頭做了個挑釁的表情。
等費無忌帶著那只腦袋有問題,一對自己留哈喇子的僵尸犬躬身退下之后,胖狐貍在客墓里轉了一圈,然后跳上床,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表哥,在女媧的地宮里究竟發生了什么?霸下說起來還算是饕餮的侄兒,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被繼續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做鎮墓獸。”
變回人形,狐貍表哥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扶手,有些惆悵地說:“鎮墓獸一般和墓主有著極深的感情,才會甘愿永生永世呆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陪伴著一群無生命的尸體。這樣看來,我的小美人的確對女媧忠心耿耿。”
胖狐貍憤怒的甩了甩大尾巴:“霸下還是個蛋就讓女媧給拐騙了去,養大后又被斬斷四肢支撐四極,魂魄也被祭煉成魂獸,真不知女媧給他下了什么迷藥,居然還是忠心不改,而且……”胖狐貍頓了頓,把要說的話咽了進去,說道:“這次我先來,殿下安排好外頭的事務后,很快也會跟過來,就是聽了你的故事后,打算無論如何也要把認賊作母的侄兒打暈帶走。可能會深入地宮之中,表哥能不能告訴我后來你在地宮里還遇到了什么?”
胡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是不肯講,實在是因為后來在地宮里又發生了什么,我真的不記得了。總覺得中間好像有一大片空白的記憶,可是又想不起來究竟忘記了什么。反正等我一覺醒來,純白的小美人已經不見了,我被娘抱著在墓道里逃命。道旁橫七豎八都是死去的楚國士兵。看上去很厲害的祭司也被留在了地宮中。將軍斷了一臂,單手抱著一個長條狀的東西,被眾人拼死護衛著逃出墓穴。娘叼著我逃出去后,見到外頭的人不知何故也全都死了,費大夫吩咐剩余不多的幾個士兵把尸體全都拋入我們爬出去的縫隙。那洞口咕嚕咕嚕冒出淡紅色的氣泡,像一張大口般吞噬了所有的尸體后,幸存的人才得以逃脫。
一行人又狼狽的逃了一天一夜,終于安營扎寨之后,費大夫這個老滑頭過來和娘親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捉娘親去祭祀軒轅劍全是祭司的主意,和他沒關系,為表歉意,就保證送娘親去楚國一個福澤深厚的人家避天劫。于是娘便抱著我一起坐上了一輛四面垂著白色飄帶的大車。而將軍則登上一輛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大車,再也不肯下來。嗯,就是現在的這個毛將軍,我忘了他姓什么。
之后我才知道,了頂替在墓道外慘死的秦女,費大夫安排娘進了宮。而我不久之后也被娘親送回華陽姑姑身邊。娘說等到能夠化形就接我去宮里玩。我很想純白的小美人,可是華陽姑姑自那以后看我看得很嚴。沒有辦法,想出去看美人,唯有努力的修煉,當然,你得知道自家表哥可是天才,所以沒過幾年我就能化形了。”
饕餮的侄兒被表哥一臉癡漢的稱作純白的小美人,四郎總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聽到此處,他忍不住打斷要面子的表哥自吹自擂:“一定是你在古墓里吃過什么東西,自己卻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就算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在十幾年內化形成功。
狐貍表哥也不生氣,反而樂呵呵道:“這么說也對。肯定是美人心疼我,在墓中給我喂了神丹靈藥。雖然我記不清楚在墓中究竟發生過什么,但是小美人對我很好,我還變成小娃娃和他玩親親,這個我肯定會負責,絕對不會記錯的。”
若不是長相清俊,容止華好,四郎覺得自己肯定會對著表哥那張自戀的花癡臉一拳頭打下去。讓他清醒過來正常思考。
“那霸下最后究竟去了哪里?你可沒說自己把他帶了出來。”四郎終于犀利地問出了這個胡恪一直沒提起,但是無論怎么想都逃避不開的問題。
似乎被表弟問懵了,胡恪臉上漸漸露出迷茫的神采:“美人答應和我一起出墓,后來又發生了什么?究竟發生了什么?”
滿地的鮮血,冰冷而毫無血色的雙唇,瘋狂的人面蛇身怪物,溫柔的恍若慈母的呼喚,純白的發絲上沾染了點點艷紅的花白……
一貫注意形象的胡恪忍不住抱著頭捶打起來。隨后又拔出幾根寒光閃閃的金針往自己頭頂扎去。
“表哥,你沒事吧?想不起來就算了。別那拿針扎自己呀。”四郎趕忙下床制止了狐貍表哥的自殘行為。
費無忌提著一個水壺進來,見狀也趕忙跑過來抱住胡恪道:“小皇子你不要想不開,這頭扎壞了可不行。你要是非得練習針法,我把老黑叫過來,你隨便扎。”
幫著四郎把胡恪扶上床,費無忌笑呵呵地說:“我們不喜吃熟食,所以家中常年無火。河水也有山泉暗流。不過,我記得修建墓地時不遠處就有一座行宮,里面廚房臥室一應俱全,原是修給守墓人住的。現在想來也荒廢了。”
四郎點點頭,沒有說那行宮早就不見了蹤影,如今那里有一個小村落。也不知是不是當年守墓軍士的子孫后代。
“費大夫當年是如何找到媧皇宮的?”四郎仔細打量費總管,發現若不是早就知道,真的看不出來他是僵尸。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飛僵了。
扶著鏡子的廣口壺,將茶水倒入桌上的三足尊里。費無極道:“當年啊,我想想,當時平王派無忌去秦國迎娶太子妃,祭司昭長風卻在秦國國都無意之中得到了一副墓葬圖,據傳可能是伏羲之墓,其中有異寶軒轅劍。軒轅劍被稱為天子之劍,得之能安天下,凡間帝王自然渴望,楚平王就派將軍和祭祀帶著軍隊前去找尋。無忌為了吾皇大業,便也跟了過去。”
四郎罵一句老鬼。這費無忌不愧是當年出國大奸臣出身,說話滴水不漏。算了,反正也是在走之前陪狐貍表哥看一看他老哥徹底斷氣沒。
等費總管笑呵呵的離開后,看著躺床上挺尸的表哥,自覺說錯話闖了禍的胖狐貍乖乖去擰了個小帕子,伺候著給表哥擦臉,又自己隨便抹了抹臉,就往床上爬。
胡恪終于有了點反應,他看了四郎一眼,嫌棄道:“表弟你還是這么不愛干凈!腳都不洗就上床。”
胖狐貍立馬警惕起來:“別指望我給你洗腳。”
意圖被戳穿,胡恪不屑地轉過頭:“好像誰稀罕似的。”然后,他的聲音正經起來:“說真的,我覺得自己有段記憶被封住了。”
胡亂給表哥蓋好被子,胖狐貍自己也老老實實拉被子躺好,語重心長道:“表哥,醫者不自醫,就算你自認為有段記憶被封住了,也不該太過魯莽,若是把自己搞成一個傻子,我可不會給你扶丁丁,帶你去更衣的。”
胡恪被他氣樂了,隔著被子輕輕踢了表弟一腳,笑罵道:“滾。”
胖狐貍毛毛蟲一樣蠕動開,很樂觀地說道:“別擔心,殿下來了之后,就讓他把地宮里的怪物全都吞掉。霸下一定會被救出來的。”
胡恪并沒有他那么盲目樂觀,女媧和伏羲的地宮,絕對不是輕易能攻破的。
胖狐貍又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那昭王是怎么回事?他和你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嗎?按照你說的時間推測,昭王比你后出生,該是弟弟才對呀。”
胡恪搖搖頭:“王兄一出生就是人形,大概是因為他化形的時間比我早,所以娘派人把我接回去之后,就讓我叫哥哥,我那時候小,也不知道反抗,此后便稀里糊涂多了一個凡人哥哥。王兄是個早產兒,還是個白子,當時國中就有人懷疑并非平王親子。因為帶回了軒轅劍,費大夫很快得到平王的重用。有了他的扶持,加上王兄從小深沉有謀斷,最后順利代替先太子登上了皇位。不過,奪位的時候,娘被先太子建殺死了。”
原來姨姨是這么死的,仿佛能夠想見當年楚國王宮中的風云詭譎,爾虞我詐,胖狐貍緊張的握緊被子,問道:“后來呢?”
胡恪沒再多講楚國的內斗,只簡短地說:“雖然娘親死了,哥哥又忙于朝廷爭斗,但是仍然待我很好。他不顧朝臣反對,親自教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公子讀書,還給我找來屈氏最博學最風雅的大家教導君子之技,屈氏乃皇族三大姓之一,我的那位老師就是屈平的直系祖先。而且,我懷疑哥哥……算了,也沒什么證據。最后哥哥死了,我便自愿做他的鎮墓獸。”
胖狐貍借著黯淡的燭火,偏頭狐疑的打量表哥,總覺得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可是胡恪不再搭理他,也不再出聲講話。
墓室里再次安靜了下來。
沒有殿下在身邊,一貫倒頭就隨的四郎居然失了眠。不想吵醒狐貍表哥,四郎就睜著大眼睛等著床幔上古怪的花紋發呆。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等桌上的蠟燭燒成灰燼之后,四郎忽然感到睡在身邊的表哥輕輕起身,穿上鞋子出門去了。
“吱嘎”墓室門發出叫人牙酸的呻吟,在黑暗的墓道里傳出好遠。
表哥要去那里。四郎一翻身坐了起來。自己對墓道里的機關暗道并不熟悉,自然不能輕易跟出去,但是心里又實在放心不下表哥,四郎便盤起腿,坐在床上運功打坐,將六感遠遠的擴張開去。
感官在第一層七拐八繞的墓道里游走了半天,卻并沒有發現狐貍表哥的蹤影。
前后不過一盞熱茶的時間,表哥究竟去了哪里?
就在猶豫徘徊的時候,四郎忽然聽到從地下傳來細細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呼吸聲,還有一個若有若無的磅礴心跳聲。因為六感外放了出去,呼吸聲仿佛就響在四郎的耳邊,叫他的手臂起了一溜的雞皮疙瘩。
除了狐貍表哥和自己,這墓道地下莫非還有其他活物?
四郎皺了皺眉,放出六感繼續朝下探去,第二層并沒有什么異常。只有楚王妃和毛將軍拉拉扯扯地在一個盜洞下面曬月亮。
到了第三層,終于找到了狐貍表哥。原來他大半夜不睡,居然跑去對著水晶牛角棺材里的一具白頭發的尸體喃喃自語。之后,胡恪又摸出一個小瓶子給尸體喂藥,最后還拿出一把牛角梳,仔仔細細給尸體梳頭。十足十戀尸癖的模樣。
見表哥安然無事,四郎放心之余又大覺丟臉。加上他實在好奇楚昭王的外貌,就細細打量起棺中尸體來。
頭戴切云冠,腰系長劍,面上有形態各異的玉片覆面,手上還握著一塊反魂玉。玉石覆面就是玉衣的雛形,在周代和春秋的墓穴中多見,有著導魂引靈的作用。因此,玉覆面又被稱為鱗施,傳說其能化為玉魚,載著亡靈從彼岸回歸。
也許是身懷異寶的關系,雖然死了許多年,昭王身上露出來的皮膚依舊泛出玉石般的光澤,碎玉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寬闊的額頭,還有一個略方的下巴。不是亂世中流行地涂脂抹粉、纖細蒼白的美,卻自有一種男性的陽剛和浩然之氣。
這是天生的王者,即使躺在棺中,也給人穩重有威勢,凜然不可犯之感。
因為有些懷疑楚昭王就是霸下,所以四郎就想要趁此機會湊近一點觀察,誰知就在意識如絲線般攀附在牛角棺之上時,四郎莫名有些心悸的感覺,趕忙將六感往回收——就在和昭王的水晶棺一觸即分的一剎那,四郎已經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生命能量從下往上傳出來,似乎想要捕捉同化自己的意識。而地下那個坯胎的律動更加清晰起來。
昭王的棺材莫非就是地宮的入口?昭王究竟是不是霸下?如果是的話,他從地宮出來的目的是什么?地宮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雖然心中有無數的疑問像小貓爪子一般到處亂抓,可殿下不在,四郎并沒有繼續冒險,在順利地收回六感之后,就老老實實躺回床榻之上,繼續對著一片黑暗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