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懷胎鴨2
到下午間,店里的客人漸漸少了些。?四郎拿著毛筆寫一會兒字，就覺得累，而后便自己搬一個小凳子坐在店門口,腳邊放了盆還帶著雨水的豌豆嫩莢。門外是一簾子雨幕。有些雨絲飄到了屋檐下，把青石板的臺階都潤濕了。
這時節(jié)用嫩豌豆炒臘肉粒,拿小勺子挖著吃,咸淡適中,風(fēng)味別致，是極下飯的一道家常菜。鮮嫩的豌豆苗也是當(dāng)季的時蔬，用來做湯，拌餡以及葷素炒，味道尤好。或者加些醬油，白糖，辣椒油拌食，也十分可口。四郎每次做酸辣粉，都最愛放一大把豌豆苗下去燙了吃，增添鮮味的同時還有清熱去火的作用。
正在剝豌豆，外面忽然撲簌簌想起樹葉摩擦的聲音。四郎抬頭一看，見半空中掉下來一只嫩黃?色的團(tuán)狀物。
有味齋門口枝繁葉茂的大李樹上有個伙計李大做的木頭小窩，那里面住著最近新搬來的兩只躲雨的云雀，唱歌特別好聽。若是早上在他們的叫聲中醒過來，那一天都會有好心情。
雖然不住高屋廣廈，家里也沒有斥巨資養(yǎng)著一個戲班子，可四郎卻頗會自得其樂，便把這兩只云雀當(dāng)做是自己家養(yǎng)的一對兒樂師夫婦。
兩只云雀呢，也都十分配合，每次吃完四郎手里的小黃米，總會千回百轉(zhuǎn)的給主人家唱一段才肯飛走。而且，自從夫婦兩個有了小寶寶之后，歌聲也變得更加富有元氣起來，叫人聽了打心眼里高興。
四郎對兩位天才樂師特別滿意，已經(jīng)自顧自把小云雀們當(dāng)成自家未來的戲班子成員了。四郎對自己人還是非常照顧的，因此，一見剛出殼的小云雀掉了下來，便趕忙一揮袖子，手中的竹劍激射而出，一下子托住了那只孱弱的幼鳥，然后嗖的一聲飛轉(zhuǎn)回來。
剛把濕漉漉的小云雀攥在手心，兩只大云雀就銜著蟲子，在細(xì)雨中輕盈地落到李子樹干上。
這回他們沒有先喂嗷嗷待哺的養(yǎng)子，而是四處尋找自己新出殼的親子，在樹屋里找了一圈沒找見，就發(fā)出了急促的叫聲。
這些大自然里的優(yōu)雅樂師就連悲痛和發(fā)火，都動聽的仿佛一首詩。
“喀咕-喀咕”
四郎側(cè)耳傾聽，發(fā)現(xiàn)云雀著急的叫聲中又夾雜一兩聲粗噶的鳥鳴。
是杜鵑又來借窩孵蛋了吧？
四郎瞇著眼睛抬頭看去。
果不其然，他看見那只雄云雀憤怒地追咬著一只暗灰色,胸腹長了些黑褐色橫斑的杜鵑。
那只杜鵑鳥看著也就才出身十幾日的樣子，但是體型上已經(jīng)和他的養(yǎng)父一般大了。不過，到底年歲小，它的翅膀還有些不聽使喚，一邊飛一邊發(fā)出“喀咕-喀咕”的叫聲，聽上去像是在求饒。
可兩只失去孩子的大云雀壓根不理會它這幅可憐相，左右夾攻之下，很快就將其啄得鮮血直流，最后“啪”一聲摔到樹下，成了一團(tuán)血糊糊。
“覺得這兩只云雀殘忍嗎？”6天機(jī)從雅間里走出來，站到四郎身邊，和他一起朝外看。“不依不饒，非要殺死自己的養(yǎng)子。”
長的像個濫好人的四郎卻大力搖頭，用非常理所當(dāng)然的口吻說道：“不，這種事和殘忍沒有關(guān)系吧？云雀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生存下去。杜鵑這種鳥自己不做窩，也不會孵雛，而是把自己的卵偷偷產(chǎn)在別人家的窩里，讓其他鳥兒代為孵化和養(yǎng)育。更可惡的是，小杜鵑出身之后，就會依循本能，用頭和屁股把養(yǎng)母的親生子女一個個拱出巢外摔死，最后只剩下它這個‘獨生子’，獨享養(yǎng)父母的所有資源。所以，為了自己的孩子能夠活著長大，我家的樂師夫婦必須趕走這只小杜鵑。若是它不肯走，反而貪心地想要雀占鳩巢，養(yǎng)父母便只有徹底殺死他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6爹點點頭。
雖然沒有挑明，可兩個人互相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毀滅神族就相當(dāng)于將后代產(chǎn)在別的鳥窩里的杜鵑鳥，他的后裔就相當(dāng)于那只小杜鵑。6爹擔(dān)心四郎會對妖族被迫離去，而人族獨占此界有什么想法。四郎呢，也領(lǐng)會了親爹的意思，很明確的表示了自己的觀點——妖族是養(yǎng)子，說起來已經(jīng)占了很大便宜，被攆出去獨自生活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好怨憤的。
隨著兩人的對話，雨點漸漸大了起來，又細(xì)又密的在天地間交織成一幕雨簾。兩只大云雀停在門外的李樹上，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反而越發(fā)凄惶的啼叫。那只嫩黃?色的云雀雛鳥趴在竹劍上，也跟著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叫聲，似乎在呼喚自己的父母。
聽著鳥叫沉默一陣，6天機(jī)忽然說：“今日我就要動身去魚腹浦了，現(xiàn)在是來和你道別的。我走之后，還讓你崔師兄繼續(xù)留在小盤山。讓他就近監(jiān)視臨濟(jì)宗的動靜是一點，再者，玄微出生時我給他算過，原是命里還該有一劫。根據(jù)卦象顯示，他的劫數(shù)卻是個桃花劫，恐怕就該在今年，你雖然是師弟，也多看顧著他些。對了，為了讓你們師兄弟能互相照應(yīng)，我昨日已經(jīng)讓玄微搬來有味齋了。”
“樓上的房間都還空著。師兄身邊帶的人也不多，盡住得。”師兄能過來住是好事，可是一聽老爹要走，四郎來不及高興，趕忙把竹劍放到旁邊，一把扯住6天機(jī)的衣袖，焦急地問他：“去魚腹浦？是要破八卦陣嗎？我也一起去！”
不知道什么緣由，四郎就是覺得這次不能讓6爹走，有種一別成永訣的不詳預(yù)感。
若不是因為年紀(jì)太大，他幾乎想要像隔壁家不到兩歲的鼻涕奶娃一樣，抱住老爹的大腿，墜在他腳上，不許他外出上工。可惜四郎已經(jīng)不是兩歲的孩子了，6爹也不是隔壁打鐵的王大哥。
6天機(jī)被兒子一把墜住袖子，并不生氣，只笑道：“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還和師父撒嬌？再說了，你機(jī)關(guān)算數(shù)也不好，跟去那里做什么？”
四郎此時顧不得面子，只死死攥著6爹的衣袖，說道：“多個人多份力量，我機(jī)關(guān)算數(shù)雖然不好，但是我有力氣，嗯，會望氣，對了，我還會做飯……”四郎絞盡腦汁想自己的優(yōu)勢。最后靈光一閃，忽然記起自己還有一個傳說中的先天神器，就將在自己丹田里玩狐珠玩的正歡的混沌鐘一把抓了出來，塞到6天機(jī)手里。
混沌鐘性情霸道，仗著自己出身高貴，成天一副誰都看不上眼的模樣，天天在四郎丹田里和狐珠玩
情深。今日剛翻身扣住狐珠，嚇得人家唧唧直叫，忽然被主人抓出來強(qiáng)行送人，頓時就不干了，要造反。可還沒等他飛起來呢，定神一看，只見那位至高無上的大人居高臨下地對他微微一笑，混沌鐘頓時嚇懵了，再不敢亂動，乖乖躺回了6爹手心里。
感覺到兒子單純而真摯的依戀和不舍，6爹的心縱然是千年寒冰鑄就的，此時也被自家蠢兒子萌化了。有那么一刻，6天機(jī)幾乎想要放棄計劃，一直陪在兒子身邊，可是動搖只有一瞬，他最終還是硬下心腸。
輕輕掙脫兒子扯衣袖的手，6天機(jī)不太熟練地勸哄道：“好了好了，不要撒嬌。你大師兄陷在陣中，我必須去救他。再說……我和皇甫，和女媧，都還有一筆舊賬要算。混沌鐘是山河社稷圖的克星，你一片孝心，我便收下了。再有，你昨日不也閉著眼睛幫師父破陣了嗎？其實已經(jīng)幫上了大忙。四郎在安全的地方待著，好好吃飯，不要生病，每天都認(rèn)真修煉，我就放心了。跟在我身邊，反而叫人分心。”6爹的語氣沉著自信，叫人聽著聽著，不由自主愿意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四郎一想，也覺得是這么一回事兒，他歷來不會做自不量力的事情，此時便只能不情不愿地松開爪子。因為剛才抓的太過用力，爪子都通紅一片。
聯(lián)想到那天迎著落日而去的苦行僧，再回憶起上午間自己聽到的消息，四郎用紅彤彤的爪子摸了摸下巴，依舊止不住地?fù)?dān)心自己老爹好漢難敵四手，被幾個不要臉的圣人群毆。
于是6爹話音剛落，他就趕忙道：“聽說女媧也插手此事，與西邊兩位一起，師父要不要也找些幫手？”
6天機(jī)目光柔軟如春水，定定的注視著兒子，忽然笑了起來：“這個倒很不必?fù)?dān)心。天道對圣人有限制，他們是不能直接插手凡人之間的事務(wù)，若是非要親自出手，力量上就會受到壓制。正是因著這一點，幾位圣人才會扶持自己在人間的代言人。這次也一樣，盡管女媧動用手里的先天神器——山河社稷圖，將你大師兄困在陣中。可是你也看到了，人間界根本承受不住先天神器的威力，山河社稷圖一出，凡間各處都有地動。如今南邊一直下雨，卻是因為女媧取回了補(bǔ)天石，想要以此為要挾，圖謀繼續(xù)留下來，做人族的母神。
四郎有些納悶，問道：“毀滅神族一系的勢力不是都被天道勒令離開此界了嗎？巫族妖族紛紛妥協(xié)，該走的走，走不出去的也順從了天道的安排。至于幾位洪荒圣人，前幾日小麒麟還派青鳥給我傳話，說會跟他師尊還有兩位師伯一起離開此界。既然三清已經(jīng)和妖族一樣，打算收拾鋪蓋滾蛋了。怎么女媧和西邊兩位就這樣大膽子，居然敢和此間天道對著干？”
小麒麟是唯二的兩只先天神獸，饕餮并沒有忘記它，早就派人去昆侖山問過了。小麒麟從小在昆侖長大，元始真心疼愛他，便一口回絕了饕餮，說是麒麟必須跟著自己一起。
因為被元始扣住，不能和妖族一道走，最主要的是不能找小弟四郎玩，小麒麟在昆侖山大鬧了一場。沒過幾日，四郎就收到一封來自昆侖的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小麒麟來信要東西吃，說是好容易求得自家?guī)煾竿猓扑樘摽盏搅送饷嬷螅涂梢噪S意地找四郎玩啦~(≧▽≦)/~因此，特意來信囑托四郎，多給他帶一些師父和他都喜歡的糕餅果子吃。
“麒麟真這樣說？哎，這糊涂蛋以為破碎虛空，離開此界之后的生活會很容易嗎？外面的世界大概和此界洪荒時期差不多。當(dāng)年的洪荒戰(zhàn)場，弱肉強(qiáng)食，是唯有強(qiáng)者才有資格存活的地方。雖然在這個世界里，圣人幾乎是無敵的，享有崇高的地位，可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一定了。那里充斥著未知的風(fēng)險，甚至就算是圣人，也不得不再經(jīng)歷一個由弱變強(qiáng)的過程。至于女媧和伏羲兩個，當(dāng)年為了擺脫弱者的身份，為了成圣，不惜背叛母族，攫取母族的氣運。作為他兩個識相的回報，天道贈與女媧一個無上的功德。此后，女媧便因造人有功而成圣，一下子躋身此界頂端強(qiáng)者之列。只是，天道無情而至公，每個人都必須承擔(dān)自己行為的后果。三清當(dāng)年以力證道，所以有底氣離開此界獨自生活，而女媧卻走了捷徑，以功德成圣，本身實力并不如何強(qiáng)悍。先不說她兄妹在破碎虛空之時會不會被時空亂流撕碎，就算成功離開，在外面那個強(qiáng)者林立的世界，他兩個都不能帶上人族隨從擋劍，根本是無法立足的。尤其伏羲，他在人界地位尊崇，天庭上玉帝昊天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可是若離開這個世界，卻什么也不是，反而要依附著女媧生活，因此，兄妹兩自然不會愿意離開。”
所謂的女媧造人，不過是天道借女媧的手，白送她一個功德。目的是為了回報她將妖族氣運偷來施與人族的功勞，從而讓她成為人族之母，讓伏羲帶領(lǐng)著尚嫌幼小的人族前進(jìn)。
想到這里，四郎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為何世界各民族各國家都流傳著神仙造人的傳說，但是諸神黃昏后，人類進(jìn)入科技文明時代，大部分人卻又開始宣稱人類是自然進(jìn)化而來，并不是神造的？由猴子變?nèi)嗽圃疲f得有理有據(jù)。
或許兩種說法都沒有錯，只是同一個真相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而已。人族的確是由神孕育而成的，或者稱呼其為絕對意志，或者自然，或者客觀規(guī)則，或者天道。
天道借他的不同奴仆之手，孕育了人類眾生，并且看護(hù)著人族成長。
四郎點點頭：“其實也可以理解，這么說，女媧和伏羲可算是被天道算計了。本來自認(rèn)為是天道的寵兒，如今才忽然知道自己也成了被舍棄的那一個。他們心有怨憤也是自然，大概誰都不能甘心退讓送死吧。”
6爹道：“從前在幻境，你和我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是很討厭女媧和伏羲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兩個欺負(fù)過你呢。如今怎么又替他們說話了？”
【沒欺負(fù)過我，但是欺負(fù)過我家大狗！】
四郎回道：“是啊，我是人族和狐族的混血，站在我的立場上，難道不該厭惡女媧嗎？要是喜歡這兩兄妹才是怪事。況且他們兩個做事本來就不甚地道。以前的事暫且不說，如今女媧和伏羲不是被尊為人類的始祖嗎？既然不肯離開，就該自己去找天道理論或者求情，怎么反與一直很尊敬她兄妹的人族對著干，甚至不惜引起天災(zāi)？”
6天機(jī)冷笑道：“光明正大的與天道正面交鋒？也只有你才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女媧和伏羲可不像你這般傻。圣人無情，視萬民為芻狗。人類雖然敬拜女媧，可是女媧伏羲兄妹當(dāng)年可以為了自己的功德出賣母族，如今為了活下去，又怎么甘心退讓犧牲？在圣人眼里，凡人都是祭祀的芻狗一樣，若是有一天，這芻狗忽然比創(chuàng)造它的人地位還要高，主人的生存空間反被原先視若螻蟻之物侵占，這主人想必也是不服氣的。女媧和伏羲能在洪荒戰(zhàn)場上笑到最后，自然都極聰明有機(jī)心，也知道不能違逆天道的意思，一直極力和天道保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奈何這一次天道翻臉無情，他們也唯有用與人族同歸于盡的方式來威脅。所以，開春以來，各地才會屢發(fā)天災(zāi)。
四郎正在專注與用內(nèi)力把木劍上的云雀雛鳥烘干，頭也不抬地說：“女媧也好，巫妖二族也好，人族也好，都有自己的立場，在生存面前，并沒有對錯之分。就像那只小杜鵑，他被自己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放在別的鳥窩里，出生沒幾天體型就比自己養(yǎng)父母還大，如果不殺死養(yǎng)父母的子女，獨占食物，就會餓死。若是自己離開去別處謀生，相信云雀也不至于找他麻煩。可是偷偷殺死養(yǎng)父母的親子，的確有些過分了吧？既然做了這種事，縱被人家父母殺死也是活該了。”
說著，四郎就撮起嘴唇打了個呼哨，兩只云雀猛然間飛了下來，落在木劍上，喳喳直叫，歡喜的簡直有些破音了。然后鳥爸爸和鳥媽媽就銜著那只毛茸茸的小雛鳥飛回了窩里。
6天機(jī)最后看了看自己不知世道險惡的傻兒子，一狠心，趁兒子專心地看著云雀一家的時候。也不再費勁做什么告別，就那么衣衫飄飄地走入了雨簾中。
四郎眼睜睜的瞪著6爹看似瀟灑落拓的背影，他的心不知何故緊縮稱一團(tuán)。忽然間，四郎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爹。”聲音很小，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聽不真切。
雨點落在6天機(jī)身上，衣服卻半點都沒有濕。可是，在四郎輕輕叫了一聲爹之后，在雨中閑庭信步的6天機(jī)驀地腳下微微一頓，雨點打在了他的身上，冰涼的雨將那件青色的布衫染成了深藍(lán)色。控制住自己不能回頭，6天機(jī)旋即加快步伐，三兩步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雨中的青山像是籠罩在一層薄紗里，空氣中泛出一股潮潤的泥土味。繁茂的高樹上傳出的一兩聲婉轉(zhuǎn)鳥鳴，讓這水墨青山更顯寂靜空靈。
隨著6天機(jī)的離去，有味齋再一次沉默下來。一陣涼風(fēng)吹過，四郎覺得自己也和冒雨趕路的渣爹一樣，好像被一盆冰水緩緩浸透，心里又空又冷。
“爹。”對著空無一人的茫茫天地，四郎又喊了一聲。
回答他的只有越來越大的雨聲。
不論多么強(qiáng)大的人，都有力所不能及的遺憾事。四郎茫然無措的低下頭，繼續(xù)剝著嫩豌豆角，一滴雨水啪的一聲打在了嫩綠的豌豆上。
殿下像個幽靈般，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在四郎的小板凳后面，靜靜看了他半晌，就抽了一個小板凳，坐在門檻處。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殿下有些手足無措，然后他做了一件平素絕對不肯做的事情——陪著四郎剝豌豆。
【別難過。我還在你身邊。】有些話不用說出口，相愛的人自有默契在胸中。
過了一會兒，雨點越發(fā)的大，噼噼啪啪的打在地上，風(fēng)也兇猛起來，吹得雨絲直往屋檐下面飄。
“跟我回屋里去吧，這里冷。”說著，殿下把自己的披風(fēng)接下來，披在了四郎的身上。
殘留著殿□□溫的披風(fēng)讓四郎暖和了一些，再次看了看外面無邊無際的雨幕，他微微嘆口氣，端起一盆子豌豆，被殿下牽著回暖烘烘的廚房去了。
第二日依舊是滂沱大雨。
四郎在廚房里做豌豆?jié)差^。殿下坐在靠窗的炕幾上面看竹簡，不時把魚腹浦戰(zhàn)場上的情況念給四郎聽。
6爹腳程快，昨日就已經(jīng)到了魚腹浦，將群龍無首的6家軍有效地組織起來。與南邊有過幾次交鋒，都是大勝而歸。
四郎一邊聽殿下那好似大提琴的聲音報平安，一邊把昨日剝的白豌豆淘洗干凈。他今天看不到6爹，也沒有再像個小娃娃般哭哭啼啼，似乎有種接受現(xiàn)實的認(rèn)命感。
將嫩豌豆下鍋煮到里外熟透、入口即爛的程度之后，轉(zhuǎn)成微火慢煨。然后四郎就走去了殿下旁邊坐下，隨意的翻看堆成小山的竹簡。
殿下看他一眼，并不去阻止，反而指了指旁邊那一摞沒看過的，道：“幫我把那些都理一下吧。”
“哦。”四郎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順手把書簡全都按照輕重緩急，分門別類放好。
槐大提著一副血水滴答的豬肚和腦花進(jìn)來，抱怨道：“小主人，你崔師兄也忒急了點。今日這樣大的雨，還趕著搬家過來哩。真是一日都等不得。鬧得前頭大堂里全是泥水。”
四郎把一沓竹簡摞好，隨口應(yīng)道：“沒什么，本就是昨日商議好的。師兄要搬到前面樓上二層住一段時間。”
槐大見殿下沒有說什么，便不再吱聲，將豬肚和腦花去盡血絲，全放進(jìn)廚房鍋子里吊著的老雞湯中。煮熟后，就挾起來切做小顆粒，制成餡子待用。
山豬精幫忙把糯米淘洗干凈，上籠蒸熟，粉條也發(fā)好。
四郎盤腿坐在炕上，繼續(xù)幫殿下分竹簡。全都分好之后，他就拿著跟6爹有關(guān)的那一疊，像條小狗一樣，把自己蜷在殿□邊，一片片反復(fù)看來看去。
看了一會兒，聞到嫩豌豆和肉湯的香氣，兩個人的肚子都開始咕咕直叫。四郎便起身將糯米飯、粉絲、熟豌豆全都盛入碗內(nèi)，澆厚厚一層肉餡，灌上骨頭鮮湯，加少量醬油、醋、油辣子，以及味精、胡椒面、蔥花，很快，一碗色澤醒目，麻辣鮮香的豌豆羹就做好了。
給殿下也盛一碗，兩個人對坐著吃。
“好香好香。這是在吃什么呢？”崔玄微的鐵衛(wèi)，那個叫做老莫的聞著香味，溜達(dá)進(jìn)廚房。
四郎起身給他盛一碗豌豆羹遞過去。老莫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吃完抹抹嘴，言簡意賅地傳話說，自家主人勞煩再送幾道精細(xì)好飯食往他們住的客房去。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宇文公子愛吃鴨菜，請胡老板莫要忘了。
“放心吧，且忘不了呢。還按這幾個月的慣例，做只鴨子送過去，保管是客人沒見過的新鮮菜式。”四郎答應(yīng)下來，扭頭見莫大挺自來熟的樣子，就問他：“你家的那個，嗯，侄少爺，為什么這樣喜歡吃鴨子呢？”
侍衛(wèi)老莫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有些曖昧的低聲說：“我們侄少爺復(fù)姓宇文。宇文閥被犬戎攻打時，送他去那邊做質(zhì)子。那些犬戎人和宇文閥互相征戰(zhàn)多年，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如今得了一個宇文家的質(zhì)子，開始還能以禮相待，等宇文閥被臨濟(jì)宗舍棄，家業(yè)衰敗之后，便將這已經(jīng)再無用處的質(zhì)子送去做了軍奴。總之大約吃了不少苦，很受了些非人的待遇。
后來有一日，我陪著將軍夜襲犬戎帳篷，那晚犬戎人正在舉行宴會。無意之中就看到昔日的宇文閥四少爺被……被一只雄鴨子撲在屁股上，且以尾作抽疊狀。”說到這里，老莫黑黃的臉上露出一點紅暈，似乎很不好意思。頓了片刻，他旋即正色道：“將軍一怒之下，殺光了在場的犬戎人，許多參會的犬戎貴族死的時候，孽根都還是硬的。那些犬戎人可真是會糟踐人的畜生！據(jù)說是因為鴨肉性寒，所以趁其與軍奴相交，臊水未出的那一瞬間殺死，吃起來肉質(zhì)就會特別的鮮美。這種鴨子也因此成為犬戎貴族中風(fēng)行的一道名菜。不知道是不是在軍營中和鴨子結(jié)了仇，宇文少爺每年總要吃掉七八百只鴨子。不過，除了這點古怪愛好之外，侄少爺為人極好，性情也柔和，我們都很喜歡他。”
四郎聽得目瞪口呆之余，又覺得有些奇怪。這老莫似乎對宇文公子有些愛慕的意思，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會將他不堪的過往如奇聞異事般講給他們幾個外人聽呢？
總覺得老莫的言行舉止有自相矛盾之處。
等老莫離去之后，殿下放下手中的竹簡，皺著眉看了看他的背影，忽然說道：“最近小心些。你那師兄身邊的人有點不對勁。看著像是被人下過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