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有一首《再別康橋》膾炙人口。開頭一節(jié)是: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最后一節(jié)是: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農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這一首詩至今有很多讀者不斷的吟哦,欣賞那帶著哀傷的一往情深的心聲。初期的新詩有這樣成就的不可多得。還有一首《偶然》也是為大家所傳誦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也不知為什么,我最愛讀的是他那一首《這年頭活著不易》。志摩的詩一方面受胡適之先生的影響,力求以白話為詩,像《誰知道》一首就很像胡先生寫的人力車夫,但是志摩的詩比胡先生的詩較富詩意,在技巧方面也進步得多。在另一方面他受近代英文詩的影響也很大,詩集中有一部分根本就是英詩中譯。最近三十年來,新詩作家輩出,一般而論其成績超越了前期的作者,這是無容置疑的事。不過詩就是詩,好詩就是好詩,不一定后來居上,也不一定繼起無人。
講到散文,志摩也是能手。自古以來,有人能詩不能文,也有人能文不能詩。志摩是詩文并佳,我甚且一度認為他的散文在他的詩之上。一般人提起他的散文就想起他的《濃得化不開》。那兩篇文字確是他自己認為得意之作,我記得他寫成之后,情不自禁,自動的讓我聽他朗誦。他不善于讀誦,我勉強聽完。這兩篇文字列入小說集中,其實是兩篇散文游記,不過他的寫法特殊,以細密的筆法捕捉繁華的印象,我不覺得這兩篇文字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巴黎的鱗爪》與《自剖》兩集才是他的散文杰作。他的散文永遠是親切的,是他的人格的投射,好像是和讀者晤言一室之內。他的散文自成一格,信筆所之,如行云流水。他自稱為文如“跑野馬”,沒有固定的目標,沒有擬好的路線。嚴格講,這不是正規(guī)的文章作法。志摩仗恃他有雄厚的本錢——熱情與才智,故敢于跑野馬,而且令人讀來也覺得趣味盎然。這種寫法是別人學不來的。
關于徐志摩的一封信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寫了一個小冊《談徐志摩》,發(fā)表了一封徐志摩寫給我的一封信,原信是寫在三張粉紅色的虎皮宣的小箋上,寫作俱佳,所以我為之制版以存其真。其內容是這樣的:
秋郎
危險甚多須要小心原件具在送奉察閱非我讕言我復函說淑女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婦相逢不早千古同嗟敬仰“交博”婉措回言這是仰承你電話中的訓示不是咱家來煞風景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微聞彼姝既已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為周轉問詢私冀乞靈于月老借回枕上之離魂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
志摩造孽
原文沒有標點,字跡清楚,文意也很明白。但是讀者也有誤會的。誤會志摩是一個儇薄輕佻的人,引此信為證。由于我發(fā)表一封私信,使志摩蒙不白之冤,我不免心中戚戚。事隔五十余年,也許我現(xiàn)在應該把這一件私人的小事澄清一下。
民國十九年夏,我在上海。有一天志摩打電話來,沒頭沒腦的在電話里向我吼叫:“你干得好事,現(xiàn)在惹出禍事來了!”當時我吃了一驚。他說他剛接到黃警頑先生一封信。黃警頑先生是上海商務印書館辦理交際事務的專員,其人一團和氣,交游廣闊,三教九流無不熟稔,在上海灘上有“交際博士”之稱,和朱少屏博士辦的寰球中國學生會常常合作,可謂珠聯(lián)璧合。我在民國十二年出國留學,道出上海,就和這位交際博士有過數(shù)面之雅。志摩信中所謂“交博”即是此君。所謂“原件具在送奉察閱”即是黃警頑給他的信,此信我未存留,其中大意是說他受友人某君之托,囑設法代其妹作伐,而其屬意之對象是我,他請志摩問我意下如何。志摩得此怪信即匆匆給我電話。
我聽了志摩電話,莫名其妙。我說:“你在做白日夢,你胡扯些什么?”
他說:“我且問你,你有沒有一個女生叫xxx?”
我說:“有。”
他說:“那就對了。現(xiàn)在黃警頑先生來信,要給你做媒。并且要我先探聽你的口氣。”
我告訴他,這簡直是胡鬧。這個學生在我班上是不錯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材面貌我也記得,只是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我在上海幾處兼課,來去匆匆,從來沒有機會和任何男生女生談話。
志摩在電話中最后說:“好啦,我把黃警頑先生的信送給你看,不是我造謠。你現(xiàn)在告訴我,要我怎樣回復黃先生的信?”
我未加思索告訴他說:“請你轉告對方,在下現(xiàn)有一妻三子。”以外沒有多說一句話。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志摩只是受人之托代為問訊,如是而已。志摩信中所謂“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為周轉問詢私冀乞靈于月老借回枕上之離魂”云云,也許是文人筆下渲染,事實未必如此之嚴重。不過五十多年前,男女社交尚不夠公開,無論男對女或女對男都受有無形的約束,不能任意交往,而師生之間可能界線更嚴一些。這件事,在如今不可能發(fā)生,如今誰還會肯“乞靈于月老”?
志摩一度被人視為月老,不料反招致了不虞之謗,實在冤枉,故為剖析如上。
葉公超二三事
公超在某校任教時,鄰居為一美國人家。其家頑童時常翻墻過來騷擾,公超不勝其煩,出面制止。頑童不聽,反以惡言相向,于是雙方大聲詬誶,穢語盡出。其家長聞聲出視,公超正在厲聲大罵:I’llcrownyouwithapotof!(我要把一桶糞澆在你的頭上!)
那位家長慢步走了過來,并無怒容,問道:“你這一句話是從哪里學來的?我有好久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了。你使得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
公超是在美國讀完中學才進大學的,所以美國孩子們罵人的話他都學會了。他說,學一種語言,一定要把整套的咒罵人的話學會,才算徹底。如今他這一句糞便澆頭的臟話使得鄰居和他從此成朋友。這件事是公超自己對我說的。
公超在暨南大學教書的時候,因兼圖書館長,而且是獨身,所以就住在圖書館樓下一小室,床上桌上椅上全是書。他有愛書癖,北平北京飯店樓下Vetch的書店,上海的別發(fā)公司,都是他經常照顧的地方。做了圖書館長,更是名正言順的大量買書。他私人嗜讀的是英美的新詩。英美的詩,到了第二次大戰(zhàn)以后,才有所謂“現(xiàn)代詩”大量出現(xiàn)。詩風偏向于個人獨特的心理感受,而力圖擺脫傳統(tǒng)詩作的范疇,偏向于晦澀。公超關于詩的看法與徐志摩聞一多不同。當時和公超談得來的新詩作家,饒孟侃(子離)是其中之一。公超由圖書館樓下搬出,在真如鄉(xiāng)下離暨南不遠處租了幾間平房,小橋流水,阡陌縱橫,非常雅靜。子離有時也在那里下榻,和公超為伴。有一天二人談起某某英國詩人,公超就取出其人詩集,翻出幾首代表作,要子離讀,讀過之后再討論。子離倦極,拋卷而眠。公超大怒,順手撿起一本大書投擲過去。雖未使他頭破血出,卻使得他大驚。二人因此勃豁。這件事也是公超自己對我說的。
公超蕭然一身,校中女僑生某常去公超處請益。其人貌僅中姿,而性情柔順。公超自承近于大男人沙文主義者,特別喜歡meek(柔順)的女子。這位女生有男友某,揚言將不利于公超。公超懼,借得手槍一支以自衛(wèi)。一日偕子離外出試槍,途中有犬狺狺,乃發(fā)一槍而犬斃。犬主索賠,不得已只得補償之。女生旋亦返國嫁一貴族。
公超屬于“富可敵國貧無立錐”的類型。他的叔父葉恭綽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其外公趙之謙的法書在內。抗戰(zhàn)期間這一批收藏存于一家銀行倉庫,家人某勾結偽組織特務人員圖謀染指,時公超在昆明教書,奉乃叔父電召赴港轉滬尋謀處置之道,不幸遭敵偽陷害入獄,后來取得和解方得開釋。據(jù)悉這部分收藏現(xiàn)在海外。而公超離開學校教席亦自此始。
公超自美大使卸任歸來后,意態(tài)蕭索。我請他在師大英語研究所開現(xiàn)代英詩一課,他礙于情面俯允所請。但是他宦游多年,實已志不在此,教一學期而去。自此以后他在政界浮沉,我在學校尸位,道不同遂晤面少,遇于公開集會中一面,匆匆存問數(shù)語而已。
懷念陳慧
前幾天在華副師大文學周的某一期里看到邱燮友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陳慧,我讀了心里很難過,因為陳慧已在十多年前自殺了。
陳慧本名陳幼睿,廣東梅縣人,在海外流浪,以僑生名義入師范大學國文系,畢業(yè)后又入國文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在報刊上他不時的有新詩發(fā)表,有些寫得頗有情致。某一天他寫信來要求和我談談。到時候他來到安東街我家,這是我第一次和他會面,談的是有關詩的問題,以及他個人的事。他身材修長,清癯消瘦的臉蒼白得可怕,頭發(fā)蓬松,兩只大眼睛呆滯的向前望著,一望而知他是一個抑郁寡歡的青年。年輕的學生們常有一些具有才氣而性格奇特的畸人,不知為什么我對他們有緣,往往一見如故,就成為朋友。陳慧要算是其中一個。從他的言談里我知道他有深沉的鄉(xiāng)愁,縈念他的家鄉(xiāng),而且孝思不匱,特別想念他的老母。他說話遲緩,近于木訥,臉上常帶笑容,而那笑不是歡笑。我的客廳磨石子地,沒有地毯,打蠟之后很亮很滑,我告他不必脫鞋,我沒有拖鞋供應。他堅持要脫,露出了前后洞穿得臟破的襪子。他也許自覺甚窘,不斷的把兩腳往沙發(fā)底下伸,同時不停的搓著手。每次來都是這樣。
他的碩士論文我記得是《《世說新語>的研究》,《世說新語》正好是我所愛讀的一部書,里面問題很多,文字方面難解之處亦復不少,因此我們也得互相切磋之益。但是他并不重視他的論文,因為他不是屬于學院派的那個類型,對于考據(jù)校勘的工作不大感興趣,認為是枯燥無味,他喜歡欣賞玩味《世說新語》所涵有的那些雋永的哲理和晶瑩的辭句。論文寫好之后曾拿來給我看,厚厚的一大本,確實代表了他所投下的大量的工夫。他自己并不覺得滿意,也不曾企圖把它發(fā)表。
他對于學校里某些老師頗有微詞,以為他們堅持有志于學的生員必須履行舊日拜師的禮節(jié),乃是不合理的事,諸如三跪九叩、點蠟燭、擺香案、宴賓客等等。他尤其不滿意的是,對于不肯這樣拜師的人加以歧視,對于肯行禮如儀的人也并不傳授薪火,最多只是拿出幾本遞相傳授的曾經批點過的古書手稿之類予以展示。陳慧很倔強,不肯磕頭拜師,據(jù)他說這是他畢業(yè)之后不獲留校作助教講師的根由。我屢次向他解說,磕頭拜師是舊日傳統(tǒng)禮儀,其基本動機是尊師重道,無可厚非,雖然在學校讀書已有師生之分,無需于今之世再度補行舊日拜師之禮,而且疊床架屋,轉滋紛擾。不過開設門庭究竟是師徒兩廂情愿之事,也并不悖尊師重道之旨,大可不必耿耿于懷。我的解釋顯然不能使他釋懷,他的憂郁有增無減。
他的戀愛經驗更添加了他的苦楚。他偶然在公車上邂逅一位女郎,一頭秀發(fā)披肩,他訝為天人。攀談之下,原是同學,從此往來遂多,而女殊無意。他墜入苦惱的深淵不克自拔。暑假開始,他要去獅頭山小住,一面避暑,一面以小說體裁撰寫其失戀經過,以攄發(fā)他心中的煩悶。他邀我同行,我愧難以應。他獨自到了獅頭山上,住進最高峰的一個尼姑庵里。他來信說,他獨居一大室,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經聲梵唄,發(fā)人深省,一夕室內剝啄之聲甚劇,察視并無人蹤,月黑風高,疑為鬼物為祟,驚駭欲絕,天明時才發(fā)現(xiàn)乃一野貓到處跳踉。庵中茹素,但鮮筍風味極佳,頻函促我前去同享,我婉謝之。山居這一段期間可能是他最快樂的時間。下山歸來挾小說稿示我:裒然巨帙,凡數(shù)十萬言。但仆仆奔走,出版家不可得,這對他又是一項打擊。
他的戀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據(jù)他告訴我這一回不是浪漫的愛,是腳踏實地的步步為營。對方是一位南洋女僑生,畢業(yè)后將返回馬來亞僑居地,于是他也想追蹤南去。幾經洽求,終于得到婆羅洲汶萊的一所僑校的邀聘。他十分高興的偕同他的女友來我家辭行,我祝福他們一帆風順。他抵達汶萊之后,興致很高,擇期專赴近在咫尺的吉隆坡,用意是拜訪女友家長,期能同意他們的婚事。萬沒想到晤談之后竟遭否決。好事難諧,廢然而退。這是他再度的失敗。他覺得在損傷之外又加上了侮辱。他沒有理由再在汶萊勾留,決心要到美國去發(fā)展。不幸的又在簽證上發(fā)生了波折,美國領事拒絕簽證,他和領事發(fā)生了劇烈的爭吵,最后還是簽證了,他氣忿的到了紐約。這一段經過他有長函向我報告,借嘮叨的敘述發(fā)泄他的積郁,我偶然也復他一信安慰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