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瓦塊魚差不多快吃完,伙計就會過來,指著盤中的剩汁說:“給您焙一點面吧?”顧客點點頭,他就把盤子端下去,不大的工夫,一盤像是焦炒面似的東西端上來了。酥、脆,微帶甜酸,味道十分別致。可是不要誤會。那不是面條,面條沒有那樣細,也沒有那樣酥脆。那是番薯(即馬鈴薯)擦絲,然后下油鍋炒成的。若不經(jīng)意,還會以為真是面條呢。
因為瓦塊魚受到普遍歡迎,各地仿制者眾,但是很少能達到水準。大凡烹飪之術(shù),各地不盡相同,即以一地而論,某一餐館專擅某一菜數(shù),亦不容他家效顰。瓦塊魚是河南館的拿手,而以厚德福為最著;醋熘魚(即五柳魚)是南宋宋五嫂五柳居的名菜,流風遺韻一直保存在杭州西湖。《光緒順天府志》:“五柳魚,浙江西湖五柳居煮魚最美,故傳名也。今京師食館仿為之,亦名五柳魚。”北人仿五柳魚,猶南人仿瓦塊魚也,不能神似。北人做五柳魚,肉絲筍絲冬菇絲堆在魚身上,魚肉硬,全無五柳風味。樊樊山有一首詩“攘蘅招飲廣和居即席有作”:
閑里堂堂白日過,與君對酒復高歌。
都京御氣橫江盡,金鐵秋聲出塞多。
未信魚羹輸宋嫂,漫將肉餅問曹婆。
百年掌故城南市,莫學桓伊喚奈何。
所謂“未信魚羹輸宋嫂”,是想象之詞。百年老店,摹仿宋五嫂的手藝,恐怕也是不過爾爾。
溜黃菜
黃菜指雞蛋。北平人常避免說蛋字,因為它不雅,我也不知為什么不雅。“木樨”、“芙蓉”、“雞子兒”都是代用詞。更進一步“雞”字也忌諱,往往稱為“牲口”。
溜黃菜不是炒雞蛋。北方館子常用為一道外敬的菜。就如同“三不粘”、“炸元宵”之類,作為是奉贈性質(zhì)。天津館子最愛名敬,往往客人點四五道菜,館子就外敬三四道,這樣離譜的外敬,雖說不是什么貴重的菜色,也使顧客覺得不安。
溜黃菜是用豬油做的,要把雞蛋黃制成糊狀,故曰溜。蛋黃糊里加荸薺丁,表面灑一些清醬肉或火腿屑,用調(diào)羹舀來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時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貝之類,專用蛋白,蛋黃留著無用,這時候就可以考慮做一盆溜黃菜了。館子里之所以常外敬溜黃菜,可能也是剩余的蛋黃無處打發(fā),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家里試做好幾次溜黃菜都失敗了,炒出來是一塊塊的,不成糊狀。后來請教一位親戚,承她指點,方得訣竅。原來蛋黃打過加水,還要再加芡粉(多加則稠少加則稀),入旺油鍋中翻攪之即成。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輕易成功的。
自從試做成功,便常利用剩余的蛋黃炮制。直到有一天我膽結(jié)石癥發(fā),入院照愛克司光,醫(yī)囑先吞雞蛋黃一枚,我才知道雞蛋黃有什么作用。原來蛋黃幾乎全是脂肪,生吞下去之后膽囊受到刺激,立刻大量放出膽汁,這時候給膽囊照相便照得最清楚。此后我是無膽之人,見了溜黃菜便敬而遠之,由有膽的人去享受了。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臺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只,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chǎn)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jié),家里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只,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fā)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鰲,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干凈,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后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quán)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后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
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伙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伙計還有一個絕招,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只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鰲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jù)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鰲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nèi),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zhuǎn)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nèi)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面,加進一兩匙蟹醬,豈只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于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只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柜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yè)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佛跳墻
佛跳墻的名字好怪。何物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墻去品嘗?我來臺灣以前沒聽說過這一道菜。
《讀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份中文版)引載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墻”,據(jù)她說佛跳墻“那東西說來真罪過,全是葷的,又是豬腳,又是雞,又是海參、蹄筋,燉成一大鍋……這全是廣告噱頭,說什么這道菜太香了,香得連佛都跳墻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話,是廣告噱頭,不過佛都跳墻,我也一直的躍躍欲試。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戰(zhàn)士報》有一位鄭木金先生寫過一篇“油畫家楊三郎祖?zhèn)鞑嗣勊噳鹛鴫δ腿藢の丁保笾抡f:“傳自福州的佛跳墻……在臺北各大餐館正宗的佛跳墻已經(jīng)品嘗不到了。……偶爾在一般鄉(xiāng)間家庭的喜筵里也會出現(xiàn)此道臺灣名菜,大都以芋頭、魚皮、排骨、金針菇為主要配料。其實源自福州的佛跳墻,配料極其珍貴。楊太太許玉燕花了十多天閑工夫才能做成的這道菜,有海參、豬蹄筋、紅棗、魚刺、魚皮、栗子、香菇、蹄膀筋肉等十種昂貴的配料,先熬雞汁,再將去肉的雞汁和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細活的好幾遍煮法,前后計時將近兩星期……已不再是原有的各種不同味道,而合為一味。香醇甘美,齒頰留香,兩三天仍回味無窮。”這樣說來,佛跳墻好像就是一鍋煮得稀趴爛的高級大雜燴了。
北方流行的一個笑話,出家人吃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葷腥,暗中買了豬肉運入僧房,乘大眾入睡之后,納肉于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蠟燭頭一罐,輪番點燃蠟燭頭于釜下燒之。恐香氣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氣。一罐蠟燭頭于一夜之間燒光,細火久燜,而釜中之肉爛矣;而且酥軟味腴,迥異尋常。戲名之為“蠟頭燉肉”。這當然是笑話,但是有理。
我沒有方外的朋友,也沒吃過蠟頭燉肉,但是我吃過“壇子肉”。壇子就是瓦缽,有蓋,平常做儲食物之用。壇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內(nèi)最宜。肉及佐料放在壇子里,不需加水,密封壇蓋,文火慢燉,稍加冰糖。抗戰(zhàn)時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頗適于做壇子肉,以壇置定盆中,燒一大盆缸炭,坐壇子于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燒,約十小時后炭未盡成燼而壇子肉熟矣。純用精肉,佐以蔥姜,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筍為最宜,因為筍不奪味。
“東坡肉”無人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是正宗的東坡肉,則去古已遠,很難說了。幸而東坡有一篇“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灶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說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無他秘訣,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蠟頭燉肉的原理。就是壇子肉的別名吧?
一日,唐嗣堯先生招余夫婦飲于其巷口一餐館,云其佛跳墻值得一嘗,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開罐蓋熱氣騰騰,肉香觸鼻。是否及得楊三郎先生家的佳制固不敢說,但亦頗使老饕滿意。可惜該餐館不久歇業(yè)了。
我不是遠庖廚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紅燒肉,因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燒肉九次燒焦,不但糟蹋了肉,而且燒毀了鍋,滿屋濃煙,鄰人以為是失了火。近有所謂電慢鍋者,利用微弱電力,可以長時間的煨煮肉類,對于老而且懶又沒有記性的人頗為有用,曾試烹近似佛跳墻一類的紅燒肉,很成功。
糟蒸鴨肝
糟就是酒滓,凡是釀酒的地方都有酒糟。《楚辭·漁父》:“何不鋪其糟而歠其釃?”可見自古以來酒糟就是可以吃的。我們在攤子上吃的醪糟蛋(醪音撈),醪糟乃是我們?nèi)巳硕紩龅奶鹁漆劊€不是我們所謂的糟。說也奇怪,我們臺灣盛產(chǎn)名酒,想買一點糟還不太容易。只有到山東館子吃糟溜魚片才得一嘗糟味,但是有時候那糟還不是真的,不過是甜酒釀而已。
糟的吃法很多。糟溜魚片固然好,糟鴨片也是絕妙的一色冷葷,在此地還不曾見過,主要原因是鴨不夠肥嫩。北平東興樓或致美齋的糟鴨片,切成大薄片,有肥有瘦有皮有肉,是下酒的好菜。《儒林外史》第十四回馬二先生看見酒店柜臺上盛著糟鴨,“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所說的糟鴨是剛出鍋的滾熱的,和我所說的冷盤糟鴨片風味不同。下酒還是冷的好。稻香村的糟鴨蛋也很可口,都是靠了那一股糟味。
福州館子所做紅糟的菜是有名的。所謂紅糟乃是紅曲,另是一種東西。是粳米做成飯,拌以曲母,令其發(fā)熱,冷卻后灑水再令其發(fā)熱,往復幾次即成紅曲。紅糟肉、紅糟魚,均是美味,但沒有酒糟香。
現(xiàn)在所要談到的糟蒸鴨肝是山東館子的拿手,而以北平東興樓的為最出色。東興樓的菜出名的分量少,小盤小碗,但是精,不能供大嚼,只好細品嘗。所做糟蒸鴨肝,精選上好鴨肝,大小合度,剔洗干凈,以酒糟蒸熟。妙在湯不渾濁而味濃,而且色澤鮮美。
有一回梁寒操先生招飲于悅賓樓,據(jù)告這是于右老喜歡前去小酌的地方,而且以糟蒸鴨肝為其雋品之一。嘗試之下,果然名不虛傳,唯稍嫌粗,肝太大則質(zhì)地容易沙硬。在這地方能吃到這樣的菜,難得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