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芙蓉雞片是東興樓的拿手菜。請先說說東興樓。東興樓在東華門大街路北,名為樓其實是平房,三進又兩個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間架特高,簡直不成比例,據說其間還有個故事。當初興建的時候,一切木料都已購妥,原是預備建筑樓房的,經人指點,靠近皇城根兒蓋樓房有窺視大內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間架特高了。據說東興樓的廚師來自御膳房,所以烹調頗有一手,這已不可考。其手藝屬于煙臺一派,格調很高。在北京山東館子里,東興樓無疑的當首屈一指。
一九二六年夏,時昭瀛自美國回來,要設筵邀請同學一敘,央我提調,我即建議席設東興樓。彼時燕翅席一桌不過十六元,小學教師月薪僅三十余元,昭瀛堅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東興樓吃飯,順便訂席。柜上聞言一驚,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費?”我不聽。開筵之日,珍錯雜陳,豐美自不待言。最滿意者,其酒特佳。我盼咐茶房打電話到長發叫酒,茶房說不必了,柜上已經備好。原來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壇,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淺底的細瓷酒碗里,色澤光潤,醇香撲鼻,生平品酒此為第一。似此佳釀,酒店所無。而其開價并不特昂,專為留待嘉賓。當年北京大館風范如此。預宴者吳文藻、謝冰心、瞿菊農、謝奮程、孫國華等。
北京飯館跑堂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剝蒜剝蔥剝蝦仁的小利巴,熬到獨當一面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歲左右的光景。對待客人,親切周到而有分寸。在這一方面東興樓規矩特嚴。我幼時侍先君飲于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著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當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客粗魯的表現。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里,若是被柜上聽到,就會立刻有人出面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卷鋪蓋,真個的卷鋪蓋,有人把門簾高高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卷兒從你門前急馳而過。不過這是表演性質,等一下他會從后門又轉回來的。”跑堂待客要殷勤,客也要有相當的風度。
現在說到芙蓉雞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蝦仁”、“芙蓉干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諱蛋字。取雞胸肉,細切細斬,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攪和之,攪到融和成為一體,略無渣滓,入溫油鍋中攤成一片片狀。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鍋時加嫩豆苗數莖,取其翠綠之色以為點綴。如灑上數滴雞油,亦甚佳妙。制作過程簡單,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處則見功夫。東興樓的菜概用中小盤,菜僅蓋滿碟心,與湘菜館之長箸大盤迥異其趣。或病其量過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戰期間,東興樓被日寇盤踞為隊部。勝利后我返回故都,據聞東興樓移帥府園營業,訪問之后大失所望。蓋已名存實亡,無復當年手藝。菜用大盤,粗劣庸俗。
炸丸子
我想人沒有不愛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時候,根本不懂什么五臭八珍,只知道小炸丸子最為可口。肉剁得松松細細的,炸得外焦里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鹽吃,一口一個,實在是無上美味。可惜一盤丸子只有二十來個,桌上人多,分下來差不多每人兩三個,剛把饞蟲誘上喉頭,就難以為繼了。我們住家的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近在咫尺,有時家里來客留飯,就在同和館叫幾個菜作為補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饜我們幾個孩子所望。有一天,我們兩三個孩子偎在母親身邊閑話,我的小弟弟不知怎么的心血**,沒頭沒腦的冒出這樣的一句話:“媽,小炸丸子要多少錢一碟?”我們聽了哄然大笑,母親卻覺得一陣心酸,立即派傭人到同和館買來一碟小炸丸子,我們兩三個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個左右,心滿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記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面加一個“小”字,不是沒有緣由的。丸子大了,炸起來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面一層又怕炸過火。所以要小。有些館子稱之為櫻桃丸子,也不過是形容其小。其實這是夸張,事實上總比櫻桃大些。要炸得外焦里嫩有一個訣竅。先用溫油炸到八分熟,撈起丸子,使稍冷卻,在快要食用的時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這樣便可使外面焦而里面不至變老。
為了偶爾變換樣子,炸丸子做好之后,還可以用蔥花醬油芡粉在鍋里勾一些鹵,加上一些木耳,然后把炸好的丸子放進去滾一下就起鍋,是為熘丸子。
如果用高湯煮丸子,而不用油煎,煮得白白嫩嫩的,加上一些黃瓜片或是小白菜心,也很可口,是為氽丸子。若是趕上毛豆剛上市,把毛豆剁碎羼在肉里,也很別致,是為毛豆丸子。
湖北館子的蓑衣丸子也很特別,是用丸子裹上糯米,上屜蒸。蒸出來一個個的粘著挺然翹然的米粒,好像是披了一件蓑衣,故名。這道菜要做得好,并不難,糯米先泡軟再蒸,就不會生硬。我不知道為什么湖北人特喜糯米,豆皮要包糯米,燒賣也要包糯米,丸子也要裹上糯米。我私人以為除了粽子湯團和八寶飯之外,糯米派不上什么用場。
北平醬肘子鋪(即便宜坊)賣一種炸丸子,扁扁的,外表疙瘩嚕蘇,里面全是一些筋頭麻腦的剔骨肉,價錢便宜,可是風味特殊,當做火鍋的鍋料用最為合適。我小時候上學,如果手頭富余,買個炸丸子夾在燒餅里,愜意極了,如今回想起來還回味無窮。
最后還不能不提到“烏丸子”。一半炸豬肉丸子,一半炸雞胸肉丸子,盛在一個盤子里,半黑半白,很是別致。要有一小碗鹵汁,蘸鹵汁吃才有風味。為什么叫烏丸子,我不知道,大概是什么一位姓烏的大老爺所發明,故以此名之。從前有那樣的風氣,人以菜名,菜以人名,如潘魚江豆腐之類皆是。
滿漢細點
北平的點心店叫做餑餑鋪。都有一座細木雕花的門臉兒,吊著幾個木牌,上面寫著“滿漢細點”什么的。可是餑餑都藏在里面幾個大盒子大柜子里,并不展示在外,而且也沒有什么貨品價格表之類的東西。進得鋪內,只覺得干干凈凈,空空洞洞,香味撲鼻。
滿漢細點,究竟何者為滿何者為漢,現已分辨不清。至少從名稱看來,“薩其瑪”該是滿洲點心。我請教過滿洲旗人,據告薩其瑪是滿文的蜜甜之意,我想大概是的。這東西是油炸黃米面條,像蜜供似的,但是很細很細,加上蜜拌勻,壓成扁扁的一大塊,上面灑上白糖和染紅了的白糖,再加上一層青絲紅絲,然后切成方形的塊塊。很甜,很軟和,但是很好吃。如今全國各處無不制售薩其瑪,塊頭太大太厚,面條太粗太硬,蜜太少,名存實亡,全不對勁。
蜂糕也是北平特產,有黃白兩種,味道是一樣的。是用糯米粉調制蒸成,呈微細蜂窩狀,故名。質極松軟、微粘,與甜面包大異其趣。內羼少許核桃仁,外裹以薄薄的豆腐皮以防粘著蒸器。蒸熱再吃尤妙,最宜病后。
花糕月餅是秋季應時食品。北方的翻毛月餅,并不優于江南的月餅,更與廣式月餅不能相比,不過其中有一種山楂餡的翻毛月餅,薄薄的小小的,我認為風味很好,別處所無。大抵月餅不宜過甜,不宜太厚,山楂餡帶有酸味,故不覺其膩。至于花糕,則是北平獨有之美點,在秋季始有發售,有粗細兩品,有葷素兩味。主要的是兩片棗泥餡的餅,用模子制成,兩片之間夾列胡桃、紅棗、松子、縮葡之類的干果,上面蓋一個紅戳子,貼幾片芫荽葉。清李靜山《都門匯纂》里有這樣一首竹枝詞:
中秋才過近重陽,
又見花糕各處忙。
面夾雙層多棗果,
當筵題句傲劉郎。
一般餑餑鋪服務周到。我家小園有一架紫藤,花開累累,滿樹滿枝,乃摘少許,洗凈,送交餑餑鋪代制藤蘿餅,鮮花新制,味自不同。又紅玫瑰初放(西洋品種肥大而艷,但少香氣),亦常摘取花瓣,送交肆中代制玫瑰餅,氣味濃馥,不比尋常。
說良心話,北平餅餌除上述幾種之外很少令人懷念的。有人艷稱北平的“大八件”“小八件”,實在令人難以茍同。所謂大八件無非是油糕、蓼花、大自來紅、自來白等等,小八件不外是雞油餅、卷酥、綠豆糕、槽糕之類。自來紅自來白乃是中秋上供的月餅,餡子里面有些冰糖,硬邦邦的,大概只宜于給兔爺兒吃。蓼花甜死人!綠豆糕噎死人!大八件小八件如果裝在盒子里,那盒子也嚇人,活像一口小棺材,而木板尚未刨光。若是打個蒲包,就好看得多。
有所謂“缸撈”者,有人寫作“干酪”,我不知究竟怎樣寫法。是圓餅子,中央微凸,邊微薄,無餡,上面常撒上幾許桂花,故稱桂花缸撈。探視婦人產后,常攜此為饋贈。此物松軟合度,味道頗佳,我一向喜歡吃,后來聽一位在外鄉開點心鋪的親戚說,此物乃是聚集簸籮里的各種餑餑碎渣加水揉和再行烘制而成。然物美價廉不失為一種好的食品。“薄脆”也不錯,又薄又脆。都算是平民食物。
“茯苓餅”其實沒有什么好吃,沾光茯苓二字。《淮南子》:“千年之松,下有茯苓。”是一種地下菌,生在山林中松根之下。李時珍說:“蓋松之神,靈之氣,伏結而成。”無端給它加上神靈色彩,于是乃入藥,大概吃了許有什么神奇之效。北平前門大街正明齋所制茯苓餅最負盛名,從前北人南游常攜此物饋贈親友。直到如今,有人從北平出來還帶一盒茯苓餅給我,早已脆碎堅硬不堪入口。即使是新鮮的,也不過是飛薄的兩片米粉糊烘成的餅,夾以黑糊糊的一些碎糖黑渣而已。
滿洲餑餑還有一品叫做“桌張”,俗稱餑餑桌子,是喪事人家常用的祭禮。半生不熟的白面餅子,稍加一些糖,堆積起來一層層的有好幾尺高,放在靈前供臺上的兩旁。凡是本家姑奶奶之類的親屬沒有不送餑餑桌子的。可壯觀瞻,不堪食用。喪事過后,棄之可惜,照例分送親友以及傭人小孩。我小時候遇見幾次喪事,分到過十個八個這樣的餑餑,童子無知,稱之為“死人餑餑”,放在火爐口邊烤熟,啃起來也還不錯,比根本沒有東西吃好一些。清人得碩亭竹枝詞《草珠一串》有一首詠其事:
滿洲糕點樣原繁,
踵事增華不可言。
唯有桌張遺舊制,
幾同告朔餼羊存。
白肉
白肉,白煮肉,白切肉,名雖不同,都是白水煮豬肉。誰不會煮?但是煮出來的硬是不一樣。各地的館子都有白切肉,各地人家也都有這樣的家常菜,而巧妙各有不同。
提起北平的白切肉,首先就會想起沙鍋居。沙鍋居是俗名,正式的名稱是“居順和”,坐落在西四牌樓北邊缸瓦市路東,緊靠著定王府的圍墻。沙鍋居的名字無人不知,本名很少人知道。據說所以有此名稱是由于大門口設了一個灶,上面有一個大沙鍋,直徑四尺多,高約三尺,可以煮一整只豬。這沙鍋有百余年的歷史,傳說從來沒有換過湯!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樣大的沙鍋如何打制,如何能經久不裂,一鍋湯如何能長久不換?這一定是好事者謅出來的故事。這館子專賣豬肉和豬身上的一切,可以做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色不同的豬全席,我一聽就心里有點怕,所以一直沒去品嘗過。到了一九二一年左右由于好奇才慫恿家君一同前去一試。大鍋是有一只,我沒發現那是沙鍋。地方不算太臟,比我們想象的要好一些。五寸碟子盛的紅白血腸、雙皮、鹿尾、管挺、口條……我們都一一地嘗過,白肉當然更不會放過。東西確是不錯,所以生意興隆,一到正午,一只豬賣完,遲來的客人只好向隅明日請早了。究竟是以豬為限,格調不高,中下級食客趨之若鶩,理所當然,高雅君子不可不去一嘗,但很少人去了還想再去。
我母親常對我們抱怨說北平的豬肉不好吃,有一股臊臭的氣味。我起初不信,后來屢游江南,發現南北豬肉味是不同。大概是品稱和飼料不同的關系。不知所謂臊臭,也許正是另一些人所謂的肉香。南方豬肉質嫩而味淡,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