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叢生閉了下眼,恍惚中,仿佛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時候,他剛大學畢業(yè),帶著滿腔的壯志來到G市。那時候,他目下無塵,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有一個光輝的未來。
為什么不呢?
他可是辭了家鄉(xiāng)分配的工作出來闖天下的,連那些高中生、初中生都闖出了一番名堂,他不可能還比不上他們!但是他的雄心壯志在第一天就化為了泡影!剛下火車,他的行禮就丟了!
他母親為他準備的皮質皮箱,小姑送給他的新皮鞋,小妹送的一件西裝褲,連帶著他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一千塊,甚至包括父親送給他的那塊手表,他身上所有值錢不值錢的,都在他不知不覺中被偷了個精光。
站在人潮洶涌的火車站里,他茫然四顧,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辦?不說光輝未來了,連到飯店里洗碗,人家說不定都不會要他。而也就在那個時候,王虎出現(xiàn)在他面前,給了他一張十塊的人民幣:“給家里打個電話吧。”
一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記得王虎當時的打扮,一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衣,脖子中掛了一條項鏈,他當時以為是銀的,后來才知道是白金的。那時候的王虎也還年輕,年輕的甚至不知道掩飾眼中的情緒。
他沒有接那張錢,只是麻木的搖了搖頭。他沒臉回家,更沒臉向家中求助。為了供他上大學,他的小妹連高中都沒上。他父母兩人的工資不過四百,為了他這次出來,足足花掉了他們半年的工資!
他的母親是反對他出來,他被分的,是縣政府的機關辦公室,這是他們老王家?guī)纵呑記]有的榮耀。他爺爺是一個農(nóng)民,他爹是一個工人,到了他這里,終于算是吃上了公家飯!
但是他不甘心就這么一輩子窩在縣城里。
他過去的同學,過去各方面都不如他,他們沒有考上高中,他們沒有考上大學,他考上了。他在學校里用功學習了四年,回來后卻發(fā)現(xiàn),那些過去不如他的一個個都成了有錢人!
他們給家里蓋樓,有的,甚至能給家里買車!
他不服氣,他覺得自己能比他們做的更好!而那縣城中的機關,也令他覺得憋屈,無聊、空虛,每天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雖說也不至于完全沒有事情。可是,他無法想象自己以后一輩子就這么過了!
他上了四年大學,就是為了每天早上起來擦桌子打掃衛(wèi)生的嗎?
他出來了,他知道,在他出來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父親,吸了一夜的煙。那時候,他一邊咬著牙,一邊說自己一定能闖出翻天地的!
而現(xiàn)在,他要怎么向家中開口?
他有些麻木的從王虎身邊走過。王虎在他后面道:“喂,只是丟了錢,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他沒有說話,但卻發(fā)狂的抱著旁邊的樹撞了起來。他不是想不開,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發(fā)泄。他不想哭,不想掉淚,不想失控的喊叫,也沒有想過要臥軌跳樓,但是,他必須要做點什么!
他撞了兩下,就被王虎制止了,再之后,王虎就將他帶到了身邊。
有一段時間,他是非常感激王虎的。雖說王虎并沒能想辦法解決他的困境,但他帶著他吃飯,帶著他找地方睡覺,自己去玩游戲打臺球的時候,也會帶著他。這些舉動,漸漸的化解了他的郁悶,再之后,他給家中打了電話,讓他的父親,想辦法為他補辦了一張身份證。然后,他得以利用這張身份證,先找到了一個工作。
他知道其實應該感謝這段經(jīng)歷,如果沒有這種最底層的磨練,他就這么不管不顧的扎進來,也許要吃更大的虧。
但是后來他卻知道王虎也是一個小偷。而那一天,他之所以會出面,也只是因為,他看著別人,從他的身邊偷走了那些東西!也許,這種漠然也不算什么,但是王虎的身份,卻是當時的他無法接受的。
那時候,他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想到什么,臉上就會帶出什么,王虎看出來也沒有多說,只是在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二百塊。
再之后,他機緣巧合的進了匯德,一步步的升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也許從身份上來說,好像沒有個縣政機關的公務員來的好聽,但所見到的所接觸到的縮擁有的,絕不是那么一個縣城的普通公務員能比的。
他也終于能給自己的家庭,做一個交代了!
“叢生?”
孟秋見他半天不出聲,開口。王叢生回過神,想了想道:“我欠他的。”
孟秋疑惑的看著他,他只有再多加兩句:“他是我一個朋友帶來的,我欠我那位朋友很多。”
“抹不開面子嗎?但是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他和海子那一戰(zhàn)后,有人想故意使壞,也是你在宿舍樓里溜達了一圈,這才不敢動的,后來海子,也算是你被趕走的。”
“他散布流言,對中心來說,并不穩(wěn)定。”
孟秋笑了起來:“你這么說,是在說自己其實是為公嗎?”
王叢生沒有出聲,孟秋道:“看來你是真心想保他了,你知道,我是快要到總部的。我走了之后,老李會接替我,而他的位置,本來是要由你來接的。”
王叢生點點頭:“我明白,公司也需要給客戶做一個交代。”
孟秋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既然你都下定決心了,我也不再說什么了,只是周如那邊,你需要自己想辦法擺平。還有,王楠不能再留在匯德……這樣,讓他去未來,算是公司給他做栽培,給他簽一份五年的合同。公司給他開基本工資,他未來要為公司出戰(zhàn)。”
王叢生一愣,孟秋笑道:“泰國的那場經(jīng)典賽終于要挪到咱們這里了,沒意外的話,應該是在今年年底舉行!不過王楠是否能參加,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謝謝孟總!”
孟秋擺了擺手:“你都這么下死勁兒了,我也不能不給你面子,不過周如那里要擺不平,那就一切休提。周如本人雖然還不怎么成氣候,再怎么說,也是RG公司派來,他又有那么多同學在那邊,你也注意些。”
“我曉得。”
王叢生點點頭,他知道,周如本身不是當?shù)氐模矝]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但RG公司卻是一個龐然大物,和各方面都有關系,就算讓孟秋去抗……不是說抗不過去,但實在沒有必要,他當然更是不行。可是,他為什么要抗呢?從孟秋的辦公室出來,他就給林海濤打了電話。那邊林海濤正在為自家兒子頭疼,聽了這個消息,頭更疼了。
但再怎么疼,這事他也不能不理,否則周如還真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這孩子看起來很理智,但性格中,卻有一種偏激。他當初會將他送到英帝,其實,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是的,他自己不正常,但是,他真沒有勇氣和這個世界對抗。但是周如卻有這種決心,這個人也不知道從哪里培養(yǎng)出來的自信,但仿佛,就覺得自己可以將面前的一切阻礙掃平。
“我這癖好,還真不好。”他暗自嘆了口氣,他之所以對王楠另眼相看,其實也是因為,王楠隱隱的,有些周如的感覺。
林海濤去找周如說了什么王叢生不知道,但周如沒有再來鬧卻是事實。等了三天,他就找王楠說了處理意見,王楠愣愣的聽了,眨著眼看王叢生。王叢生挑了下眉:“怎么,你不滿意?”
王楠連連搖頭:“我沒有想到,謝謝王哥!都是我,給王哥惹麻煩,以后我會注意,絕不再給王哥添麻煩!”
王叢生看著他,想著他和王虎第一次分開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只顧為王虎的身份糾結,卻沒有想到,王虎把這件事告訴他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本來,是可以什么都不說的!
而在王虎最初離開的時候,他也只是有一些茫然,再之后就投入到了工作中。他以為,他會漸漸的忘記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人,他以為這個人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但是卻沒有想到,這個人在他的腦海中卻越來越清楚,清楚到,他甚至連做夢都會想到!
在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縣城來的傻小子,他已經(jīng)知道了很多事情,自然,也知道自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那時候,他沒有太在意,他以為,他和王虎再也不會相見。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們又一次見面了。王虎毫無芥蒂的和他打著招呼,向他丟煙,他面無表情的接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是抖的。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多么的想念這個人。想念到,甚至想將他推到墻上,狠狠的吻著他。但最終,他什么都沒有做,甚至連話也沒有多說。他的家庭不允許他跨出那一步,而他自己的道德,也不允許他跨出那一步。
一個小偷!一個靠偷竊他人為生的小偷!不管他偷的是什么,他都是一個小偷!
“你為什么,要做這個?”
他曾這樣問過王虎,而王虎的回答,則有些漫不經(jīng)心:“除了這個,我不會做別的。”
這樣的回答是他無法接受的!還會做什么?一個有手有腳的正常人又有什么工作是不能做的?
“我知道這一行是做不長久的,你放心,我會找一個人,在我以后落魄的時候養(yǎng)我的。”王虎這么說著的時候,抱著胸,打量了他一番,“我本來是想找你的,不過現(xiàn)在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可能!為什么不可能?他現(xiàn)在的薪水很高,他的妹妹已經(jīng)嫁人了,他完全有能力再養(yǎng)一個!這些話,在他嘴邊打著轉,但到底,沒有說出來。他真的不介意養(yǎng)王虎,但養(yǎng)了之后,他們又是什么關系?
他們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所以,他什么都沒有說,然后,在王虎第一次帶王楠來的時候,就痛恨起他了。
“這小子,以后就麻煩你了,我以后,說不定要靠他養(yǎng)呢!”
這是王虎臨走時對他說的,而他,只能微微的點一下頭。
“你先回去吧,收拾收拾東西,這幾天就準備離開吧。”
王楠一愣,然后就點了點頭,再次向王叢生道謝后,就離開了,出去之后,他還有點暈暈的。這件事,就這么解決了?沒有剁下他的一根手指頭賠禮,也沒有壓著他找周如磕頭?雖然被趕出了匯德,但總不至于沒地方去!
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緩緩的吐了一口氣。雖然他馬上就要為住宿以及還貸發(fā)愁,但那是以后了,在現(xiàn)階段,他起碼還能撐過去。回去之后,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他來的時候只用一個書包,但現(xiàn)在,顯然是裝不下了,雖然他沒買多少衣服,但卻多了三雙皮鞋,還有涼席被子及一些洗漱用品,除此以外,還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游戲機。
他想了想,把那幾個游戲機都拿了出來,然后才開始收拾其他的東西。王叢生并沒有告訴他要什么時候離開,所以,也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了。收拾的差不多的時候,他就停了下來。
他去年的獎金是三萬八,加上工資,他回梁城的時候,身上差不多四萬二,但買房帶各項手續(xù)就用去了三萬五,給家中捎東西帶來回路費也用去了三千。所以他現(xiàn)在還有四千。他現(xiàn)在每個月的基本工資是一千二,只用來吃喝是絕對夠了,但他每個月還有六百塊的房貸。這剩下的六百塊,他需要租房子,需要吃飯喝水交CALL機的月租……
他正想著,門開了,小朱和小馬一起走了進來。這兩天因為王楠的事,兩人也非常沉悶。小馬那是真沉悶,小朱那是惹不起王楠——這人本來就夠變態(tài)了,這要心情不好,誰知道會不會更變態(tài)?反正他是要倒霉的了,他實在沒這個必要觸這個霉頭。
因此兩人來去都是默默無聞,也不怎么談論出臺的事情。今天他們還和早先一樣,小馬本來要叫王楠一起吃飯,突然發(fā)現(xiàn)他床下的箱子,頓時一愣:“南子,你這是……?”
“我要走了。”
“啊?”
王楠笑笑:“我來這里,也快一年了,這一年,多虧你的照顧。我也沒有什么謝你的,這個游戲機,就給你吧,沒事的時候,也能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他說著,遞了一個游戲機過去,小馬怔怔的接了,想說什么,卻長不開嘴。他收了游戲機:“我有什么,能幫你的?”
王楠想了想道:“我以后也不知道會混成什么樣子,要是萬一以后沒飯吃了,你就管我一頓吧。”
“好!”小馬用力的點了下頭,“不過我相信你以后絕對不會沒飯吃的,要是你以后混出息了,也別忘了兄弟,我叫馬選!小馬的馬,競選的選。”
“嗯,我叫王楠,楠木的楠!”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間都沉浸在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里。這一年中,他們中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故事,只是普通的相處。吃飯的時候,碰上了,就在一起。如果在一個點里,也會一起去上班。偶爾的交流一下各自喜歡的東西,從家鄉(xiāng)回來了,都為對方帶一些特產(chǎn)。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和對方到底算什么。同學?顯然不是。兄弟?更談不上。朋友,有那么點意思,但如果真要確切的來說,也許,更像是熟人。特別是對于王楠來說,他一直覺得朋友其實是一種特別的稱呼。
不是兩個人熟悉了就能算是朋友的。比如,他過去和方文卓、吳強、馬云龍都認識,但在他的內(nèi)心中,只有方文卓算是真正的朋友。吳強和馬云龍不能說什么都不是,但他們更像是玩伴。他不會單獨和他們說太多關于自己家庭的話。
但此時,面對現(xiàn)在的小馬,他卻有那么一種感動。而小馬,也同樣有這樣的感覺。他知道,現(xiàn)在王楠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承諾,一份期盼。他覺得自己能了解王楠,而王楠又了解他的這種了解。那種互動的感覺,令他不由得,心中就有些激蕩的發(fā)酸。
他們在這里互動,旁邊的小朱卻磨起了牙。他先是斜著眼在旁邊看,之后又歪著頭,再之后,終于忍不住的發(fā)出一聲冷哼。
“你叫什么?”王楠回過神,看著小朱道。
“我叫……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好吧,你不愿意說那就算了。這個游戲機……是給你的。”
他說著,把一個游戲機遞了過去,小朱下意識的就去拒絕,他可不想和王楠來那么一式。
“拿著吧,也算是咱們這一年來的緣分。”他說著,把游戲機塞到他手里,“你不愿意告訴我名字也沒有關系,就是你以后要小心點,別亂惹事,也別多嘴,你這性格啊……”
“我這性格怎么了?我再怎么樣,也沒有被趕出匯德!”
這話一出,房間里的氣氛一變,王楠卻只是笑了笑:“好啦,我不多嘴了,你以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
說完,他轉向馬選:“走吧,咱們?nèi)コ燥埌桑乙膊恢肋€能吃幾頓這樣的免費飯。”
馬選點點頭,就和他一起出去了,小朱看著他們的背影,惱恨的踢了一下地上的箱子,死變態(tài),多問一句會死啊!你千方百計的想知道本少爺?shù)拿郑旧贍斂丛谀阋姑沟姆萆希矔銥槠潆y的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