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每天都生著快樂的,悲傷的,高貴的,無恥的,善良的,陰毒的事情。
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太陽依舊照常升起,天山依舊巍峨,山頂?shù)陌籽┮琅f常年不化,哈密國依舊運轉(zhuǎn)的如同水車一般平緩。
農(nóng)夫們在露水落下去之后就去了農(nóng)田,工匠們在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后也去了作坊,小孩子們極不情愿的拖著書包去了學堂繼續(xù)面對先生那張萬年不變的冷臉,該去作戰(zhàn)的將士們?nèi)チ撕鷹畛牵撊プ錾獾娜嗽缭鐏淼搅思小?
鐵心源自然也早早地來到了議事大廳,今天將會有一場冗長的會議要開。
王安石帶來了大宋新的要求,契丹國的使者也帶了契丹皇帝的最后通牒,喀喇汗國的使者迪伊思希望哈密國能夠開放天山路,讓這條路成為西域的自由商道,哈密國不能在天山路收取第一筆重稅,只能在商賈交易的城市收取,且不能過哈密本國商稅。
迪伊思這一次來到哈密,不僅僅是代表著喀喇汗一國,還負有代替大食,塞爾柱,新興的薩拉哈西以及準葛爾沙漠七十六個綠洲部族說話的權(quán)力。
澤瑪從西夏帶回來的消息同樣不太好,西夏太后莫藏氏正在修建的承天寺沒錢修建了,希望哈密國能夠支援佛國瑪瑙一千斤,金箔六千尺,黃金一萬兩,好讓這座皇太后為保毅宗皇帝李元昊“圣壽以無疆”,護佑李家天下和西夏江山“延永”堅固。
聽起來很麻煩,其實只要哈密國擊敗契丹,這些要求會立刻消失,如果哈密國被契丹打敗,這些要求根本就滿足不了這些人的胃口。
說白了,就是趁火打劫而已。
迪伊思之所以扯虎皮拉大旗的弄了這么多人來支援自己的行為目的就是施壓。
如果喀喇汗真的想要借著契丹人進攻哈密的機會偷襲哈密,喀喇汗國只會保持絕對的安靜,不會這樣把聲勢弄的浩大無比。
阿丹率領(lǐng)六萬饑腸轆轆的遠征軍已經(jīng)抵達了白沙瓦城,只要再向前八百里就能抵達富庶的天竺,這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掉頭回轉(zhuǎn)。
迪伊思之所以會來,完全是受阿伊莎的指派,瞅瞅能不能趁機從哈密國弄點好處回來。
落井下石是每一個政客都必須會的一種技能,這無關(guān)乎道德,只關(guān)乎利益。
契丹人的大軍已經(jīng)開始征召集合,這時候再來最后通牒也不過是走走形式,為自己討伐哈密尋找一塊遮羞布。
當然,契丹人還夢想著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從哈密攫取巨大的利益。
大宋樞密使司認為大宋軍隊為了幫助哈密國正在控河湟而窺河西,逼迫西夏不能動彈,又有高元亭兵出雁門關(guān)在十八盤修筑關(guān)隘,逼迫契丹人不能將西京的軍隊盡數(shù)抽調(diào),從側(cè)面給了哈密國極大的奧援。
鑒于此,哈密國應該支付大宋一部分糧秣與火器為酬勞,彌補大宋這些不必要的軍事行動產(chǎn)生的消耗。
不論是大宋,還是契丹,西夏,或者喀喇汗,他們的要求都非常的無恥,且無理。
這個時候就要看哈密國如何取舍了,契丹人的要求自然是要嚴詞拒絕的,兩國之間都要開戰(zhàn)了,這時候說什么都晚了,除非哈密國投降,否則戰(zhàn)爭將是必然生的事情。
于是,哈密國朝議過后,嘎嘎就帶著城衛(wèi)軍受命驅(qū)逐契丹使節(jié),在保證他們的生命不受威脅的前提下送他們離開了哈密,順便帶走了鐵心源“你要戰(zhàn),我就戰(zhàn)!”的強硬回答。
迪伊思的要求也被哈密國言辭拒絕了,她僅僅得到了一個向喀喇汗國低價出口糧食的承諾。
西夏的使者很受哈密人尊敬,鐵心源不但一口答應了莫藏氏的要求,還主動要求派出哈密最好的畫師前往承天寺工地為西夏繪制佛像。
而西夏的使者莫藏氏的男寵多吃己更是在溫泉館里過的樂不思蜀。
最難纏的就是大宋的使節(jié)王安石。
他對哈密國驅(qū)逐契丹使者非常的贊同,卻對哈密國對西夏使者保持曖昧的狀況非常的不滿。
他認為,哈密國應該沿用對付契丹人的法子來對付西夏人,而不是用卑詞厚賄來安西夏人之心。
為此,他不惜在哈密的朝議上大聲的咆哮,指責哈密有兩面三刀之嫌,哈密國只應該有大宋這樣一個肝膽相照的盟友就好,完全沒有必要拉攏西夏人。
這是鐵心源第一次面對王安石,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宋士大夫們在帝王面前那種豪放的氣概。
好在有霍賢這樣的人在前面頂雷,王安石的黃板牙看起來就不那么刺眼了。
廷辯不過是一個表達立場的方式,王安石在朝議上充分表達了自己立場之后,卻對大宋的要求只字不提。
他同樣清楚,當契丹人的使節(jié),西夏人的使節(jié),喀喇汗的使節(jié)只能在城主府外等候廷議結(jié)果的時候,他同樣身為使節(jié)卻能走進哈密國的朝堂,親自參與國策的制定,這本身就是對大宋,對他的一種尊敬。
大宋對哈密國的要求也不適合放在公開場合里談論,這樣做會讓哈密國的臣子們對大宋產(chǎn)生疏離感。
大朝會開了整整一天,等到結(jié)束了,所有的意見統(tǒng)統(tǒng)形成了本章,所有的人都疲憊不堪。
天山的月色極好,忙碌了一整天的鐵心源邀請王安石與霍賢一起沿著盤山小道散布,被王安石和霍賢極為愉快的應允了。
這是一座孤立的山,不算高,就矗立在清香谷里,是鐵心源為母親散心特意開出來的,青石板鋪就的山路,兩邊掛滿了燈籠,光色柔和,一點都不奪取月色。
“介甫先生來哈密已經(jīng)快要半年了,卻不知對我哈密有何評價?”
王安石見鐵心源問,不由得笑道:“此話只適合在山頂問,不適合在山腳攀談。”
霍賢嘿嘿笑道:“山巔可看見我哈密盛世景象,山腳卻能看見我哈密深厚的根基,看來介甫兄是要大大的夸贊我哈密的盛世氣象了。”
鐵心源笑道:“霍相此言差矣,我哈密才剛剛上路呢,何談什么盛世景象,此時景象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而已。”
王安石早就領(lǐng)教了哈密國君臣的無恥,聽不得他們相互吹捧,遂岔開話題道:“老夫也很想知道大王對我大宋的評價。”
鐵心源笑道:“子不言父過!”
王安石點點頭道:“不論從人倫大道,還是從道義上來看,大王這句子不言父過都是極為妥帖的。
然,如今的大宋歷經(jīng)百年風霜,年輕的身軀已經(jīng)逐漸老邁不堪,如同羸牛負重不知那一天就會停下腳步。
即便是兒子,這時候再說什么親孝隱隱才是最大的不孝。”
鐵心源莞爾一笑,摘取一片清香木的葉子放在鼻端輕輕地嗅著,過了片刻才道:“我聽說河北之地十頃,韓氏一族就有兩頃?”
王安石沉默一下,立刻道:“大宋不禁田畝兼并。”
鐵心源笑道:‘我沒有說韓氏一族貪婪,是在說韓氏一族無能。”
“此話怎講?”
鐵心源組織了一下語言道:“田畝乃是貧弱百姓養(yǎng)家糊口的根基,韓氏一族乃是華門在大宋毫無廉恥的搶奪百姓養(yǎng)家糊口的土地,不但不能自肥多少,反而落人口實,實在是不智,此等人家最多能成為看守門戶的惡犬,卻無法成為笑傲山林的猛虎。”
王安石笑道:“老夫知曉,大戶人家兼并田畝會減少納稅的人家,最終導致稅源枯竭,國家也將陷入貧弱的困境,這確實是大宋的弊端,卻非韓琦一家一戶。
老夫看過哈密山川水冊,你哈密官員同樣有田畝賞賜,如今,你哈密剛剛建國,賞賜還不豐厚,假以時日,霍兄名下的田畝也會堪比韓氏一族。
大王既然已經(jīng)知曉田畝兼并乃是弊端,為何還要蕭規(guī)曹隨的繼續(xù)走大宋的老路呢?”
鐵心源認真的搖頭道:“不一樣,霍相在成為哈密相國之前,先是哈密臣民,既然是我哈密臣民,他就有資格也必須分配到一塊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土地。
但是,在領(lǐng)取這塊土地之后,霍相原則上就不再有土地獎勵了,更多的則是,鹽澤,礦山,作坊,和金銀方面的獎勵,霍相如此,其余官員也同樣如此。”
“如此說來,天下土地都將是大王一個人的?”王安石的話語中嘲諷的意味非常的濃厚。
霍賢有些不悅,張嘴道:“哈密地契已經(jīng)規(guī)定死了,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即便是此人犯罪,也不可剝奪他的口糧田,即便是大王自己也無權(quán)收回。”
王安石吃了一驚,連聲問道:“大王竟然限制了自己的君權(quán)?”
鐵心源呵呵笑道:“以前不知道從哪里聽過一句話,叫做茅屋雖破,風可進,雨可進,大王不能進。”
王安石不解的問道:“這是為何?”
鐵心源再次沉默片刻,嘆息一聲道:“不是先生理解的那樣,我只是準備給小民留下最后一片可以遮身的瓦片,不讓他們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被皇權(quán)或者其余的人什么用什么不名譽的法子弄走。”
王安石勃然大怒指著鐵心源道:“大王認為我大宋盤剝百姓過甚?”
鐵心源瞅著王安石的指尖笑道:“我母親從橫山帶來很多大宋流民,他們會覺得先生說的這句話好沒道理。
如果不是你們盤剝過甚,他們?nèi)绾螘x開大宋寧愿與猛獸,毒蟲為伍,寧愿放棄大宋軍隊的保護,冒著被西夏人殺死的危險也要離開大宋。
苛政猛于虎這回事史書上不絕于耳,怎么?介甫先生治經(jīng)多年,沒有聽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