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后,碎玉般的雪鋪滿了山丘原野。
遠處的青目山也下了好大一場雪。白雪覆蓋的山峰與云霧攪和在一起,分不出哪是天空哪是山。像一塊帶進了澡堂的鏡子,模糊不清。
寒風呼嘯卷過。像用手指擦去了一塊水汽,露出一抹青綠。那是元道宗所在的天穹峰,一年四季,溫暖如春。
“四季本該分明,太假了!”肖憐兒翹了翹嘴,隨意往身邊踢了一腳。晶瑩的白雪簌簌落下,露出枯干的衰草。
這簇草讓肖憐兒想起風燭殘年的老人:渾身布滿衰老的斑點,雞皮鶴發,睜著昏黃渾濁的眼睛。
風吹過,枯草的葉莖深處,有一點未能被寒風染黃的蒼綠。
“辛苦隱忍,來年又會抽出新葉。”肖憐兒凝視良久,若有所悟。她蹲下身,指尖拂過那點綠意,喃喃說道:“你是在告訴我,哪怕置身死地,都會有一點生機是吧?”
草葉無聲晃動。
“好吧,哪怕只有一點生機,我也賭了。”
她低下頭,快速的在溪水中淘洗著肉菜。
竹籃里的長耳獾兔被溪水洗濯后,肉質粉紅,嫩得像顆水蘿卜。旁邊放著一把翠生生的小蔥香菜。瞧著就極有食欲。
“你就是我的生機。”肖憐兒戳了戳粉嫩有彈性的兔肉,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用力拎起竹籃,快步走回了廚房。
過新年,莊主也大方了一回。他花了一塊靈石購買修煉材料,順便還換了一只長耳獾兔回來。這種一階妖獸到了冬季皮毛豐盈,脂肪厚實。燉煮成湯,湯鮮肉嫩。
元道宗十萬弟子,外門弟子占了八成。
據肖憐兒所知,外門煉氣初期的弟子每個月只能領一塊下品靈石。要想多賺貢獻點和靈石換取修煉材料,只能做宗門任務,或自行進山采藥殺妖獸。遇到長耳獾兔一般會捉來市集賣掉。換一兩顆一階的下品養氣丹或者符紙朱砂。
店鋪收購之后,剝掉毛皮,采集兔毛制符筆。肉就賣給修仙家族和酒樓。
妖獸等級再低,肉里也含有淡淡的靈氣。普通人吃了能強身健體。修仙之人吃了,能吸取肉里的靈氣修煉,比吃普通飯食強。
兔子是莊主特意買來燉給大小姐食用的。
大小姐的飯菜耿大娘從不讓別人碰,這次也不例外。
肖憐兒心情愉快的看著耿大娘把兔肉和小蔥香菜放進砂鍋里。坐在角落里更加賣力的削蘿卜皮。
她悄悄撿走了長耳獾兔的肝,搗成漿汁混在了水里。再將兔肉和調味的茴香草香蔥浸泡了兩刻鐘,這才沖洗干凈交給了耿大娘。
肖明依只要吃下兔肉羹,她的皮膚就會長出一粒粒紅痘痘,熱辣辣的痛。
前世年紀尚幼,她還是貪玩貪吃的年紀,常和同門去捉這種兔子吃。
有一回,一個小師弟決定學著做叫化兔子。他沒有洗剝干凈,和著兔肝一起燒來吃了。結果不到一刻鐘所有人全身都長滿了紅痘痘。用什么丹藥膏藥都不管用,又痛又怕,嚇得直哭。
管理外門弟子的師叔又好氣又好笑,采了把野山芹煮了鍋熱水。
泡了澡,滿身的紅疙瘩就消褪了。
想要在大小姐面前露臉,得到賞識調進大小姐的院子侍侯。肖憐兒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以身犯險,設計才八歲的肖明依。
耿大娘親自裝了兔肉羹,將食盒遞給肖明依的大丫頭水心。
沒過多久,內院傳來刺耳的尖叫聲和哭鬧聲。
肖憐兒提著水桶將水倒進水缸,手都沒抖一下。
不到片刻工夫,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莊主帶著一大群人沖進了廚房院子。
肖明依的大丫頭水心兩眼通紅,指著耿大娘叫道:“就是她!她還告訴我兔肉羹是她親手做的,沒敢讓別人沾手!”
“把那個刁婦給我綁了!”莊主陰沉著臉,指著耿大娘厲聲喝道。
兩名身材高大的家仆抖開粗麻繩套在了耿大娘脖子上。利索的將她綁了起來壓著跪在了地上。
“奴婢冤枉啊!奴婢對大小姐忠心耿耿……”耿大娘這才反應過來,扯開喉嚨嚎哭了起來。
水心沖了過去,朝著耿大娘狠狠的甩了一巴掌罵道:“今天大小姐吃了你做的兔肉羹就不對勁了。你這個老刁奴還敢叫屈!”
耿大娘一呆,大聲哭喊道:“大小姐的吃食都是奴婢親手做的。奴婢想害大小姐,也不會在今天這一頓飯食上。莊主!兔肉是王婆子打理干凈后交到奴婢手上的。廚房里不止奴婢一個人碰過兔肉啊!兔肉羹是水心姑娘你親自端走的呀!”
水心嚇得往地上一跪:“莊主!奴婢絕對不敢對大小姐下毒!”
莊主指著眾人喝道:“廚房里今日碰過兔肉的都滾出來!”
肖憐兒跟在王婆子身后撲通跪在了地上,顫聲說道:“奴婢洗過兔肉,奴婢不敢害大小姐!”
跪在地上的小丫頭一看只有七八歲年紀。穿著件寬大的青灰色棉襖,松散的小鬏髻上還粘著半截稻草。脖子纖細的像是一手就能握住輕易掐斷。
莊主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盯著王婆子。
王婆子磕頭如搗蒜:“奴婢在肖家莊為廚二十年。洗剝的野味雞鴨鵝兔不知有多少。從來沒出過紕漏!奴婢怎么會去害大小姐?!”
她的話也有道理。究竟會是誰要害自己的女兒?莊主冷笑出聲:“都說自己沒動過手腳。碰過兔子的人還有老夫,難不成是老夫要毒害自己的女兒不成?”
他伸手一探,手里握著一條烏黑的長鞭。鞭身隱隱浮著一層紅光。
莊主練氣八層,曾是元道宗的外門弟子。他的烏鞭里煉進去一只兩階小火獸的獸魂。真氣驅使下,長鞭上的獸火就會噴涌而出。凡人的身軀挨上一鞭,立時就會被燒成灰燼。
耿大娘和王婆子駭得抖若篩糠。一灘水跡從耿婆子裙底慢慢沁了出來,竟被嚇得失禁了。肖憐兒蜷縮成了一團,咬緊了牙關。
莊主冷笑一聲,也不用真氣,輕輕一抖長鞭從三人背上掠過。
鞭梢掠過肖憐兒的后背,她尖叫了聲就趴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耿大娘和王婆子發出陣陣慘叫聲。長鞭所到之處,三人背后的襖衣如被燒焦,留下了長長的黑色鞭痕。
院子里的眾人見到仙家手段,個個噤若寒蟬。
耿大娘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強忍著疼痛,嘴里不停的喊冤:“莊主!奴婢沒有害大小姐啊!不是奴婢做的!”
受了一鞭,如被用烙鐵烙過,仍在叫屈。看著不像是她下的毒手。照理說,這兩個在肖家莊做了幾十年的老廚娘沒理由害肖明依。那個小丫頭瞧著也不是下毒的人。難道有修士想對肖家莊動手?莊主眉心結成了一個大疙瘩,冷冷說道:“敢害我的女兒,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現在不說,等我查出來,我會將他挫骨揚灰!”
他運轉真氣,長鞭轟然冒出半尺來長的火焰,狠狠的落在地上。將青石地面抽出了一條寬一尺深兩寸的深溝。
莊主目光移動。希望這一手能震攝暗中下毒的修士。這是元道宗的地界。如果真的有修士要對付肖莊家,他向宗門求助。元道宗絕不會坐視不理。
他掃了眼嚇得瑟瑟發抖的眾人,收了長鞭,哼了聲,轉身去看女兒。
水心的背心被冷汗浸透。她看到三人的慘狀,機靈靈打了個寒戰。莊主沒有賞自己鞭子,定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這時候,她更需要去伺候好大小姐。她飛快的爬起來,追著莊主去了。
耿大娘和王婆子被扶了起來。有人拉住了肖憐兒的胳膊,耿大娘一聲怒喝:“管那賤蹄子做什么?她死了正好去地府伺候她早死的娘!”
所有人都知道耿大娘嫉恨著收養肖憐兒的廚娘,才會視肖憐兒如眼中釘。主子不在,耿大娘就是廚房的天。在廚房一霸和弱小的打雜丫頭之間,做出選擇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想扶肖憐兒起來的人松開了手,憐憫的看了她一眼,嘆息著離開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干完活的下人們都躲進了屋子里。窗縫透出的微弱燈光下,大雪簌簌落下,漸漸填平了莊主鞭子抽出來的深溝。
廚房封了火,院子里安靜的只有風聲。地面上一處隆起的雪堆輕輕動了動。
肖憐兒慢吞吞的跪坐,站起,漠然看了眼遠處那排緊閉房門后的點點燈光。她把手伸進臃腫的棉襖,從胸口和背心取出兩塊包著棉布的木板。
縱是如此,后背仍陣陣灼痛。
修仙界的俗世中人命賤不如狗。不能修煉,這一世的她和耿大娘王婆子一樣,只是一個任人打殺的奴婢。
哪怕是個普通的奴婢,也沒有人理會她的死活。
那一鞭豈是個幾歲的孩子能承受的。雖不死亦會重傷。幸虧她有所準備,穿上了所有的衣裳。否則沒被打死,也會被凍死在這里。
元道宗的外門弟子在野外常抓這種兔子來吃。久了,都知道兔肝不能食。也知道解毒的辦法。
肖明依是莊主的三個女兒中,修仙資質最好的一個。她八歲就達到了煉氣三層。進了元道宗,前途無量。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為了肖家莊的未來,最遲明天,莊主就會去元道宗求援。
肖憐兒不能把機會砸在自己手里。她好不容易等到廚房沒眼睛盯著自己,搓了搓快要凍僵的手,走向了肖明依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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